杜鈺垂眸喝茶。
我看過去,賀柏也看向李宣潤,對上他冷淡的面色,賀柏的笑意微滯,聲音頓時變化幾分:「我們……都不會讓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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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鈺又給我紮了一次針,許是知曉了自己過往的原因,這次效果甚好,腦海中劃過的片段越發清晰。
往事煙塵終於續成完整的篇目,我想起自己因不想習武被父親罰跪在母親靈位前。
除賀柏奴籍,送他科考,看他高升。
打馬遊街,救下遇刺的李宣潤。
在宮宴上對李宣潤跟杜鈺的驚鴻一眼,心神蕩漾,連夜寫下半本《春雨潤無聲》。
還有我的書席捲大街小巷,我賺得盆滿缽滿,被李宣潤順藤摸瓜抓個正著。
他來將軍府找我時,我正在寫第四部的開頭。
又因他被父親罰跪,命我向他們賠罪。
給杜鈺賠了醫書,給李宣潤當了三個月侍衛。
然後就是邊境來犯,我隨父出徵,父親戰死沙場。
一幕幕太過逼真,金戈殺伐,將士都抱著必死的心去廝殺,我回到京城,將滿心怨怒整理成奏摺。
看到尖刀穿過雨幕刺向我,而我遍身傷痕,已經無力舉劍抵擋。
在刺耳的刀劍相碰聲後,我後知後覺意識到我落入一個懷抱,拿劍的手被那人握著,起落,收割,血濺入我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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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漫天的雨都成了紅色。
我身後的人緊緊摟著我的腰,聲音緊繃,聲聲喚我:「小姐,謝溫,別睡!」
我猛然睜開眼睛,怔怔摸上自己的臉頰,上面一片濡濕。
我望進黑夜裏,夜都是模糊的。
心臟被攥緊似的痛,我捂著心口,大口呼吸,卻仍有瀕臨死亡的窒息感。
種種記憶情感如大風刮來,不論好的壞的,一併吹進我的腦子裏,讓我一時承受不得,呼吸間都會帶出眼淚。
頃刻間,好像有巨山壓在了肩上。
第二日,我沒有戴面巾,也沒有隱藏身形,以一夜未睡的憔悴面容出現在李宣潤面前。
他怔愣片刻,看著我眸光閃了閃:「都想起來了?」
我輕輕點頭:「嗯,這些日子,多謝王爺。」
他摸上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清冷的眉眼低垂,而後看向我:「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繼續在王府待著等到塵埃落定,還是正大光明出現在人前?」
我想到過去四個月的輕松日子,好像是上輩子的事,而此刻與被怨怒壓滿全身的時光無縫銜接
我對李宣潤笑了一下:
「你們已經幫我做了很多了,我得告慰父親以及將士英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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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做任何掩飾,高調地回到將軍府,府上衛兵見到我,激動得眼眶都紅了起來:
「將軍真的回來了。」
將軍府沒什麼變化,一切有條不紊,近衛跟我說,我失蹤後的日子裏,是賀柏在將軍府主持大局。
「軍營怎麼樣?」
「現在還好,之前鬧得比較厲害。本就在戰場上積壓了不滿怨憤,您還出了事,生死未知,將軍們沉穩,可以奏疏上表,就是士兵們無處宣洩,鬧了好幾回事,差點搞出大亂子,幾位大臣被聖上差去安撫,可都沒落著好。」
我皺起眉:「其他幾個將軍呢,不管?」
近衛面露為難,低聲說:「將軍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說幾句,連個罰都沒有。」
幾乎是轉瞬我就想明白了,沒忍住笑出來,那幾個老兵油子肯定是故意的,一邊泄火,一邊施壓。
我清了清嗓子,笑罵:「太亂來了,不怕到時候收不了場。」
近衛也跟著笑:
「將軍們都有譜呢。不過軍餉貪汙的事是個燙手山芋,接管的那幾個大臣……推三阻四,沒有一點進度,每次來軍營問話都是草草了事,這才激怒了將士們,那一次差點失控,幸好賀大人及時出現,不僅當著將士們的面攬下這個差事,還立下了軍令狀。」
我愣了一下:「賀柏,軍令狀?」
近衛點頭:「是啊,賀大人當初在那麼危急的關頭送到糧草,將士們對他都是有幾分尊敬的,更不用說他還說了與將軍從小一起長大,情誼非比尋常。」
我的臉瞬間變熱,賀柏還怪我想得亂七八糟,他背著我在外面都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近衛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接著說:「看在將軍的面上,大家也不會為難賀大人,但他還是立下了軍令狀,若是不徹查清楚,他不僅脫下烏紗,還可以任人取走項上人頭……亂子才平息下來。」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來,變得又酸又澀,輕聲說:「那兩頭問責,重壓豈不都到他一個人身上去了?」
「誰說不是啊……」近衛嘆了口氣,「小時候賀大人就愛照顧將軍,長大了,情意不減分毫,也是難得。」
這個近衛原是父親手下衛兵,父親戰死後,他就跟著我,可以說是從小看著我跟賀柏長大。
聽著他的話,我想起賀柏小時抓我翻墻,查我話本,不自覺露出笑意:
「什麼情意,不知道有多少個心眼,一直拆我臺。」
比如趁我失憶,這傢伙還想看我倒夜香……還嫁禍給李宣潤。
「賀大人確實心眼兒多了些,不過也虧得他心思深,不然就憑這些時日他受到的暗殺威脅,人早就沒了。」
我微微一怔,是啊,這個風頭危險得很,就連李宣潤都因此時遭到刺殺,更何況賀柏呢。
他一直因奴籍出身而備受官場排擠,原先謝家給他做後盾,可父親戰死,我失蹤,他在朝中又會遭受什麼樣的冷遇。
心頭仿佛被刺痛了一下。
在我失神之際,耳邊多出了一道溫熱的氣息:
「小姐是在心疼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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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發燙,我的身體頓時一僵,瞬間就聽出了那道含笑的聲音來自何人。
心猛地跳起來,我迅速轉身。
賀柏莞爾看著我,身上還穿著紅色官服,一派清正,但笑得卻有些不正經。
我挪開視線,卻發覺此處隻有我跟他二人。
「我剛才讓鐘叔先下去了。」他說著,又拉近了我剛剛才遠離的距離,「恢復記憶了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我還白跑了一趟王……」
「賀柏。」我打斷他的話,定定看著他,「多謝你。」
他嘴角的笑意一滯,隨即垂眸,低笑出聲:「我要的可不是小姐口頭上的道謝。」
「不要口頭上的,那要……」
我閉上了嘴,瞪了賀柏一眼。
他明知道我這個腦子就愛胡思亂想,他還凈說似是而非的話。
賀柏忍笑,抬手揉亂我的頭發,官服的寬袍大袖帶來一股獨屬他的清香。
「先談正事吧,刺殺王爺的那個刺客已經招供,我已經將所有證據線索結合起來,摸到了當初貪軍餉,暗傷你的那些人,牽連甚廣,其中有一人……」
賀柏遲疑,我正色起來:「是誰?」
他輕輕吐出三個字:「杜連雲。」
我愣住了:「是杜鈺的……」
「是他的叔父。」
是我沒有想到的人。
杜鈺溫潤,清風朗月,學醫救人,他的叔父卻在暗地克扣糧餉,害無數將士吃不飽穿不暖死在沙場。
一家的飯喂出兩種人。
「小姐,事關杜公子,你想怎麼做?」
我垂下眼睛,手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氣,將一切猶豫不定摒除:
「呈上。若是杜鈺怪我,那便怪吧,我不能讓父親跟同袍們死不瞑目。」
「怪什麼怪?」
我怔了一下,轉頭循著聲音看去,杜鈺走過來,臉上帶著一貫的淡笑:「從王爺那裏聽到你恢復記憶了,我來查驗一下我的治療成果。」
我有些難以面對杜鈺,他或許是看出了我的難堪,溫聲開口:「不必覺得為難,我至今不入官場的原因,有一條便是不喜其中醃臜陰晦……」
賀柏輕咳一聲。
杜鈺看了他一眼:「當然,有暗便有明,朝廷更需要像賀大人這樣的好官做中流砥柱。」
賀柏扯了扯嘴角:「杜公子謬贊。」
「賀大人謙虛,」杜鈺笑了一聲,看向我,「總之不必介懷我,杜家樹大招風,父親早已有了隱退的心思,叔父貪權,背著父親做了許多事,一母同胞的血緣關系在,父親…….但,這一次,叔父當真過火了,貪汙軍餉,暗殺朝廷命官,當朝王爺,無論哪一條拿出來說,都不是小事。」
他垂下眼睛,睫毛覆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叔父欠下的,該還。」
25
杜家勢大,杜連雲已經是三品大官,杜鈺的父親更是一品丞相,極受聖上信賴。
整個杜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隨著賀柏、李宣潤一同進了禦書房,賀柏將他整理的奏章呈上。
聖上單是看完就花了一炷香,面上神情不顯,禦書房房內的氣壓卻越來越低。
我垂首看著地板,忽然聽到聖上沉穩的聲音:「謝溫。」
我跪下聽令:「臣在。」
「你是平亂功臣,你父親為社稷而死,由你除佞,甚妥。」
聖上口述,近侍擬旨。
我帶著聖旨,帶著士兵,查抄了杜連雲一支,流放千裏,杜連雲與貪墨的其餘官員,秋後問斬。
看著從杜府中抬出來的一箱箱珠寶,一樣樣名貴器物,我感覺心仿佛被收緊。
他們已經有了那麼多了,為什麼還不知足呢?
聖旨上並未提到丞相,但在我查抄完回到皇宮復旨時,在宮門口看到了杜鈺。
他一襲長衫,身姿如玉,見到我從馬上下來,對我微微頷首。
「杜公子來這做什麼?」
「等我父親回家,」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他今日來面聖,願乞骸骨。」
我怔住了,沒想到丞相會如此果斷請辭。
「謝將軍別多想,盛極必衰,杜家已經繁盛太久,外人看是鮮花著錦,其實內裏被蟲噬鼠咬,叔父便是一個警告,好歹現在決斷,可以最大程度保全杜家的體面,不如我們自己早做取捨…….」
杜鈺說起這些話來雲淡風輕,好像評判的不是自己家一樣。
但見他這樣想,我吐了口氣,神情鬆快許多:「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要留在京城嗎?」
杜鈺搖了搖頭:「想隨家人回到慶南,在那邊開個醫館。」
鑒於杜鈺治好了我的失憶,我實在不好當面懷疑他的醫術,便委婉開口:「杜公子僱大夫就好,千萬別累著自己。」
杜鈺愣了一下,啞然失笑,對我拱了拱手:「那,期待在慶南收到謝將軍的新作。」
行吧,諷刺聽起來也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我笑了笑,誠心開口:「還有多謝杜公子的相助,隻是我現在除了身上的盔甲值點錢,身無分文,無法答謝。」
他卻笑著搖頭:「非也,謝將軍已經給了我最好的答謝。不是哪個失憶病人都敢讓我上手針灸的,我得證醫術,已經滿足。」
跟杜鈺相處,他不會跟人一點壓力,想起失憶期間對他的揣測忌憚,心裏浮現淡淡愧疚。
26
杜家離京時,我與李宣潤、賀柏一同去送杜鈺,送到城外。
他的馬車漸行漸遠,我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兩人,卻不想與李宣潤的目光撞上。
前塵記憶攻擊我,李宣潤又不比杜鈺溫和,我在他沒有情緒的眼神底下總是心虛,下意識垂下眼睛,不跟他對視:
「還未多謝失憶那段時間,王爺對我的收留。」
「想謝我?」李宣潤平淡無波,語氣輕輕,「再留在我身邊……」
我抬眸看向他,李宣潤抿了抿唇:「再留在本王身邊當幾個月的侍衛。」
我微微松了口氣,笑著對他說:
「我少時亂來,都是靠父親庇佑才沒有被人亂棍打死,現在成了將軍,有一些責任在身,不能長留王爺身邊,不如,就等王爺覓得心上人,王府迎來王妃之時,我為你們送上厚禮,再專門將您二位天作之合寫成書如何?」
李宣潤的眼神晦暗不明,看了我良久,最後落到一直看著我跟他的賀柏身上,冷嗤一聲:「你的筆力本王可不敢恭維,再亂寫,本王定不饒你。」
他負手轉身,不欲再與我說話一般。
「別再讓本王抓著你,謝溫。」
「遵命。」
我對著他的背影深深做了一揖。
李宣潤上馬離開,我看著他在侍衛的保護下遠行,心口纏繞的藤蔓,壓著的巨石統統消解。
「小姐。」
賀柏從小就這麼叫我,他登科及第後也沒改過口。
我扭頭看向他,他笑瞇瞇指了指自己的臉:「我可是出了最大的力,忙前忙後幾次死裏逃生,小姐打算怎麼謝我呢?」
「上次不是跟你說過謝了嗎?」
賀柏的笑意不變:「口頭上的多沒誠意,我不要。」
我輕嘖:「就你難纏。」
這種嫌棄的話我沒少對他說,原以為他已經習以為常,卻見他不語,慢慢低垂眉眼,纖長的睫毛輕顫,隱隱嘆了一聲:
「以奴隸出身在官場沉浮,誰都可以在我頭上踩上一腳,若我簡單,隻怕骨頭渣子都被拿去喂狗,小姐早就見不到我了。」
我聽著他越來越接近於嘆息的話語,心軟了下來。
「先前謝老將軍在時,他便是我的依靠……」
我連忙寬慰:「現在我也是將軍啊,將軍府同樣是你的依靠。」
賀柏望著我,眼中似有碎星閃爍:
「可我貪心,不知足,我的野心更大。」
我望著他那雙眼睛失神,似乎神魂都被吸了進去。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
他一步邁過來,距離近得讓我呼吸都難了起來。
他低頭看著我,湊到我的耳邊,緩緩說:
「做將軍的夫君,做小姐的姑爺,做謝溫的心、上、人。」
我的身體頓時僵硬起來,呼吸變急,心快要從胸口跳出來,出口話都不連貫,結結巴巴:「想,想以,以下犯上?」
溫熱的氣息在我耳邊吹拂,我聽到他輕輕笑出來:
「早就想了,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