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他說:「此事與你無關。」
我低下頭,在心裡仔細回味「此事與你無關」這幾個字。
它就像一道屏障,把我和謝晏舟隔開。
他那邊,是山,是水,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
我這邊,是賣不完的豆腐,是為了一個銅板互不相讓的爭吵,是生活瑣碎,是下裡巴人。
一股無力感將我整個人裹了起來。
我再也沒力氣和他分享賣豆腐時的趣事……
這股子無力感一直持續到晚上。
Advertisement
往日裡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整個家裡都是鬧哄哄的,可今天,沒了我說話,整個房子安靜得可怕。
謝晏舟終於意識到我在生氣。
可他那樣高傲的人不會主動道歉。
於是,這種詭異的安靜一直持續到第三天。
我還是主動低了頭。
因為謝晏舟要去參加鄉試了。
我給他做了幹糧,準備了換洗的衣裳,送他到了江邊。
但我依舊沒有和他說話。
他也沒有開口。
直到船開前,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又很快地放開。
他的手很熱,短短的一瞬,似乎所有的熱量都傳到我的手上、臉上。
短暫的分別,會衝散所有的不快。
等再次見到謝晏舟時,那點擰巴早已經被拋到了腦後。
我們重歸於好。
他給我帶了禮物。
一根銀簪,一朵花,邊上鑲著兩片葉子。
「獨屬於李青蘿的銀簪。」他看著我說。
謝晏舟長高了很多,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看著人時,總讓人臉紅心跳。
我大聲地說:「阿舟說得對!」
阿舟說得對,是我的口頭禪。
我無條件地信任著謝晏舟,但凡是他所說所做,我都覺得是對的。
7
可現在,我卻隱隱覺得他做錯了。
謝晏舟向我解釋:
「此次回鄉,時間緊迫,等下次回來再去拜訪徐夫子。」
我松了口氣。
「如此便好。」
從江南到京城,得走上半個多月。
我看什麼都新奇,總是把腦袋從馬車的窗戶伸出去,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山。
謝晏舟總是會放下簾子,把我拉回來。
「青蘿,莫讓別人笑話。」
說得多了,我便不看了。
我不怕笑話,可我怕丟了謝晏舟的臉。
趕路的日子實在不好受。
睡不好,吃不好。
幹巴巴的餅子就著水,難以下咽。
謝晏舟帶回來的這些人,沒人會做飯。
我自告奮勇,在山裡採了野山菌,煮了一鍋湯。
正巧碰到謝晏舟探路回來。
我舀了一碗端給他,卻被保護著他的侍衛一把打翻。
「你想毒害狀元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災樂禍,還有不屑一顧。
如芒在背。
我解釋了很多遍,那些野山菌都是無毒的。
可沒人信我。
一鍋湯全部被倒在了土裡,還冒著熱氣。
謝晏舟沒制止。
他嘆了口氣,「繼續趕路吧。」
我突然沒那麼向往京城了。
我有些想念江南的小鎮了。
我在馬車上坐好,謝晏舟從懷裡拿出一個精美的白瓷瓶。
「把手伸出來。」
我乖乖照做,這才發現手上被燙紅了一大片。
他挖出一塊藥膏,塗在我的手背上,輕柔地打著圈。
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我沒忍住落了眼淚,掉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動作頓了頓。
抬起頭看我,微微蹙眉:
「青蘿,京城不比江南。」
謝晏舟變了。
以前我哭,他總是會擦幹我的眼淚,捧著我的臉逗我笑。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我隻能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京城究竟是怎麼樣的。
可在這一刻,我從謝晏舟和那些侍衛的表現,清楚地窺見到了京城的一角。
總歸,是和江南不一樣的。
之後的日子,我依著謝晏舟的話,乖乖地坐在馬車上。
實在無聊,就閉上眼睛睡覺。
那些又幹又硬的餅子,也變得沒那麼難以下咽。
就這樣走啊走,晃啊晃,終於要到了京城。
我們在城外的驛站休息了下來。
隔了半個多月,我第一次睡上床。
很舒服,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我披上外衣,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色朦朧。
月亮卻不大也不圓。
有侍衛還在樓下喝酒,說話的聲音傳到二樓。
「你們看到謝狀元身旁那個女子了嗎?果真是鄉下長大的,沒見過世面。」
「是啊,你們說她和謝狀元是什麼關系?」
「誰知道呢,總不會是他的未婚妻吧?」
「謝狀元那樣清風霽月的人物,怎麼會有這樣粗鄙不堪的未婚妻。」
「粗鄙不堪」幾個字在我的舌尖轉了幾圈。
我突然笑出了聲。
京城,好像也不過如此。
江南姑娘,大多性子溫柔。
可我不是,我生在市井,長在豆腐攤前,肆意張揚,野蠻生長。
別人讓我不痛快,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我裹了裹外衣,倚在欄杆上,探出了頭:
「背後嚼舌根,是要爛舌頭的!」
他們露出見鬼的表情,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
一轉身,卻看到了謝晏舟。
他站在房間門口,目光沉沉。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讀書科考,是頂花錢的事情。
筆墨紙砚,束脩……
可賣豆腐賺的是辛苦錢。
眼看家中入不敷出,我平生第一次起了歪心思。
方方正正的一塊豆腐,增一寸,減一寸,旁人並不大看得出來。
一鍋豆腐,切十塊。
減一寸,便能切成十一塊,多賺一枚銅板。
我小心翼翼地揣著自己的小聰明,生怕被人看透。
沒想到,最先發現的是謝晏舟。
他性格溫和,待人寬厚。
唯獨這次,對我冷了臉。
我還記得那日,豆腐賣得好,比平時多賺了十文錢。
我拿著那十文錢,給他買了最便宜的宣紙。
一推開門,就看到他站在檐下。
他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看著我,眼中寫滿了失望。
就像今夜這樣。
他轉身,關上了房門。
關住了月亮。
關住了我。
8
我一夜未睡。
晨光熹微,旭日東升。
隔壁的房間傳來輕微的聲響。
我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剛到謝晏舟的門口,他打開了門。
見到是我,他似乎並不驚訝,又要將我拒之門外。
我一隻手抵住門框,從門縫擠了進去,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阿舟,我錯了。」
他抿著唇,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
「罷了。」
我其實並不知道我錯在哪裡。
他們在背後說我壞話,我才反擊了一句。
算不上過分。
可謝晏舟生氣了,我就得認錯。
我不想因為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他生了嫌隙。
左右不過說一句軟話。
於我並無損失。
我爹給我帶回來的第一個後娘,是個尖酸刻薄的婦人。
高颧骨,吊梢眼。
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
可我那時隻是個小姑娘,哪裡能鬥得過她。
我爹在家時,她一口一個「蘿姐兒」喚著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她親生的。
等我爹出了門,她就扯著我的頭發,罵我是賤丫頭。
時間久了,我便學乖了。
即便不喜她,也從不表現出來,一口一個娘叫得親熱。
她被我哄得飄飄然,我的日子也變得好過了起來。
那之後,我就學會了服軟認錯。
從驛站到京城,不過大半天的時間。
謝晏舟換上了狀元服,玉冠高束,長身玉立。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就連我,也被套上了一件蓮青色錦裙,簪上了蝴蝶流蘇簪。
時值黃昏,日落跌進昭昭星野。
莊嚴高大的城門,漾滿了雲霞。
原來,這就是京城啊。
隻存在於詩文戲曲中的京城,宛如一幅瑰麗的潑墨畫,在我的眼前徐徐展開。
我突然很想和謝晏舟說說話。
想問他,這些真的不是夢嗎?
我掀開馬車的簾子,從上面跳了下來,提著裙擺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他坐在高馬上。
我仰著頭看他。
可我還沒有出聲,遠處就傳來聲音。
清脆悅耳,帶著不被人察覺的欣喜。
「謝狀元!」
十五六歲的少女,打馬而來,一襲紅衣,宛若海棠盛開。
她輕盈地躍下馬,向著謝晏舟跑來,眉眼飛揚。
謝晏舟翻身下馬,朝著她俯身行禮。
「長寧公主。」
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天潢貴胄,榮華富貴。
有的人,光是為了活著,就拼盡了全力。
長寧公主是前者。
我是後者。
我娘那樣的人,若不是家族蒙難,她這輩子都不會看上我爹。
她叫沈芸,本是城裡富商家的女兒,溫婉、嫻靜、秀麗、端莊、善良……
而我爹,偷雞摸狗,遊手好闲,大字不識幾個,隻有那張臉,尚且看得過去。
我娘在鎮上給街上的乞丐施粥時,被我爹看到。
他擠到人群中,理所當然地要了一碗粥。
我娘猶豫了會兒,把粥遞給了他。
他喝完一碗,又不要臉地湊上來要第二碗。
我娘和他理論。
他出言調戲她:
「你們沈家家大業大,我不過多吃了你一碗粥,何苦這般小氣。」
我娘氣壞了,卻對他無可奈何,隻能躲著他。
可我爹卻見縫插針地往上湊。
後來,我外祖父受人哄騙,欠下巨債。
高高在上的富家女跌入塵泥。
她被賣到了青樓抵債。
我爹衝進去想救她,被打得鼻青臉腫。
唯一能看得過去的那張臉,也沒了。
他抹了抹臉上的血,一言不發地離開。
所有人都以為他放棄了。
直到兩月之後,他提著五十兩銀子找到了老鸨,贖回了我娘。
沒人知道,那些銀子從何而來。
他也從不曾說過。
隻是偶爾他會被夢魘住,嘴裡胡亂地說著「別來找我」「我錯了」這樣的話。
我娘懷我時,家裡光景不好。
我爹在碼頭給人做工。
我娘給鎮上的有錢人家洗衣服。
昔日那雙撫琴、執棋、作畫的手,如今隻能泡在骯髒的水裡,揉搓著衣服。
我出生後,家裡窮得揭不開鍋。
我被餓得奄奄一息,兩歲的身量,還不及未滿歲的小孩子。
我娘一度以為,我會活不下去。
直到京城傳來消息,長寧公主出生,舉國同慶。
就連我們這個江南小鎮,也受到公主恩澤。
每一家,都收到五斤糧食。
這五斤糧,救了我的命。
等我大了些,我娘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長寧公主是我的恩人,若是有生之年得見公主尊榮,定要拜謝她的救命之恩。
現在,長寧公主就站在我面前。
隻是她的眼裡,隻有謝晏舟。
她站在謝晏舟面前,玉頰微微浮上幾縷紅暈。
「謝狀元,你回來了。」
我應該跪謝她的,可不知為何,我有些討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