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讀過一段時間的書。
十歲時,我的姨母找了回來,她是我娘的妹妹,跟她長得很像。
她嫁了一個鐵匠,日子過得尚可,便想回來看看我娘。
可我娘那時已經去世了好些年。
她的到來,讓我爹又一次記起來我娘。
那個蕙質蘭心、才華橫溢的我娘。
姨母走後,他送我去了學堂。
那時的教書先生,也是徐夫子。
他很嚴厲,時常板著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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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好好上課,或是背不出他課上布置的課文,就要挨打。
我沒有基礎,老是挨打。
徐夫子總是看著我搖頭,說孺子不可教也。
我也不生氣,每天早早地來,收拾好學堂,再等著其他學生。
但沒過多久,我爹又找了個後娘,就把我領回去了。
徐夫子發了好大的火,把我爹罵得狗血噴頭。
我爹生氣地把我拽走了。
我回過頭去看,徐夫子站在屋檐下,一直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其實不記得我當時的眼神了。
但後來徐夫子告訴我,那時的我滿眼都是渴望。
直到我看到謝晏舟。
我才想起來,那天的我就像今天的謝晏舟一樣。
我給謝晏舟買了筆墨紙砚。
都是最便宜的那種,但也花了我快五百個銅板。
難怪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這書可不就是用黃金堆砌而成的嗎?
我回去時,謝晏舟在縫荷包。
他的手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小小的繡花針在他手上穿梭,翻出了一朵花。
他沒聽到我的聲音,隻專注地盯著手裡的荷包。
等我走近了,他才抬起頭。
「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你在做什麼?」
他的耳朵尖染上一抹粉紅:
「我給你縫個荷包,這樣就可以裝銅板了。」
鵝黃色的荷包上,繡著兩片歪歪扭扭的綠色葉子。
「這是什麼?」
「青蘿,這是青蘿葉。」
我笑了起來,「這是專屬我的荷包?」
他嗯了一聲。
「專屬李青蘿的荷包。」
不知為何,我有些想哭。
從我記事以來,從沒有人送我禮物,還告訴我,這是專屬於李青蘿的禮物。
我爹給我買的糖葫蘆,最後進了弟弟的肚子。
他給我裁的新衣,是拿去哄其他女人的,人家不要,他扔給了我,所以我穿著並不合身。
給我買的頭花,也被後娘搶去,戴在了自己頭上。
戴膩了,就扔給了我。
這個家中的每樣東西,都是別人不要了,才留給我。
那些東西,被打上了烙印。
但沒有一個烙印,是屬於李青蘿的。
「我也有禮物送給你。」
我從背後拿出筆墨紙砚,遞到謝晏舟的面前。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
許久之後,我看到他的眼睛紅紅的。
「青蘿。」
「我叫謝晏舟。」
那是謝晏舟第一次告訴我他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都是叫他喂,或者那個誰。
他又說:「青蘿,以後你就喚我阿舟吧。」
而現在,謝晏舟的人告訴我,不能叫他阿舟。
要叫他謝狀元。
我不想叫。
所以我看向謝晏舟,期盼他能開口。
但他沒說話。
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像是吃了沒熟的果子,酸酸澀澀的。
我又蹲下身,去找那枚被丟在地上的銅板。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
「青蘿,別找了,隻是一枚銅板而已。」
謝晏舟說得對,隻是一枚銅板。
他現在是狀元郎,有無數枚銅板。
可我不一樣,我隻有今早賣豆腐賺來的三十枚銅板。
我低著頭沒說話。
他大概發現了我情緒上的變化,在我耳邊悄聲哄我:
「青蘿,他們看著我,我得做做樣子,你別生氣。」
他的食指輕輕地撓了撓我的掌心。
痒痒的,衝散了心中的酸澀。
謝晏舟在向我示弱。
之前的那五年,他惹我不高興了,就用指尖勾勾我的掌心,像是在說我錯了。
我原諒了他。
他說得對,他今時不同往日。
在外人面前,我得替他撐著面子。
我勉強地笑了笑,「好,那就不要了。」
6
謝晏舟回來,是為了帶我去京城。
我把他撿回來的第二年,正好是我及笄那年。
窮苦人家的女兒,從來沒有及笄禮這一說。
我像往常一樣去街上賣豆腐。
回來時,他手裡拿了個紅燈籠,正往屋檐下掛。
他站在梯子上,自上往下地看著我,問我好看嗎?
神儀明秀,朗目疏眉,姿容如玉。
我點了點頭,「好看。」
不知道是在說燈籠,還是在說人。
燈籠發出瑩瑩的光,在屋檐底下晃呀晃。
晃花人的眼睛,晃亂了心神。
桌子上,擺了一套石榴色的衣裙,長長的裙擺,像嬌豔綻放的石榴花。
衣袖內側,繡著兩片綠色的葉子。
謝晏舟的繡工一日比一日好,繡出的青蘿葉一日比一日逼真。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笑。
「獨屬於李青蘿的長裙。」
我想,我一定是掉了眼淚。
那些記憶中的憤懑和遺憾,他悄悄地補給了我。
這個家,終於是李青蘿的了。
終於隻能是李青蘿的了。
那天晚上,我穿著衣裙,和他並肩坐在院子裡看月亮。
月亮很大,很圓。
我問他,京城裡的月亮和鎮上的是一樣的嗎?
他沒回答我,隻說:
「等過幾年,我帶你去看。」
他的承諾來得隨意,卻讓人安心。
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
得提前一天做好準備,帶上幹糧和水。
走了三個時辰,腳磨出了水泡,才能走到。
現在,謝晏舟說要帶我去京城。
我有些怕,又有些向往。
「什麼時候出發?」
「可我什麼都沒準備,幹糧、水,天熱了,還得拿上一把蒲扇,還有院裡種的瓜,得摘下來……」
我絮絮叨叨地說。
謝晏舟打斷我:
「什麼都不用準備,現在就出發。」
我往後退了退,驚訝地望向他:
「現在?」
他點了點頭。
「可我的豆腐……」
沒等我說完,他打斷了我的話。
「青蘿,京城什麼都有,你也無須賣豆腐了。」
我有些茫然。
不賣豆腐,那我能做什麼?
他靠近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
「別怕,有我在呢。」
我松了一口氣。
是啊,有謝晏舟在,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可我仍舊不想倉促離開。
我的鍋裡還溫著粥,院裡落花還沒打掃幹淨。
還有我給謝晏舟買的宣紙。
一百枚銅板一張的宣紙,是鎮上最貴、最好的宣紙,他用得上。
別的可以不要。
但宣紙不行。
我提起裙擺,往家裡跑去。
「謝晏舟,你等等我,我馬上回來!」我對著他喊道。
等喊完,才意識到自己喊錯了。
但不礙事。
他不會怪我。
我呼呼啦啦地喝完粥,洗了碗。
從屋裡拿起那些宣紙,鎖上了門。
隔壁的大娘出門打水,見到我,問我要做什麼。
我說,我要去京城了。
她嘟嘟囔囔道:
「賣豆腐的丫頭去京城幹什麼?」
我告訴她,我能做的很多,我可以去京城賣豆腐,京城貴人多,我能賺很多很多銅板。
可我那時並沒意識到,狀元郎究竟代表了什麼。
等我跑出去時,謝晏舟在巷子口等我。
我沒告訴他,我給他買了宣紙。
我想到了京城,再給他一個驚喜。
馬蹄聲噠噠作響,走出了街道,走到了鎮子口。
我這才想起來,謝晏舟沒向徐夫子道別。
我按住了他的手,讓他停下馬車。
他睜開眼睛,問我怎麼了。
「你高中狀元,理應拜別徐夫子。」
可他隻是淡漠道:「不必了。」
在我的印象中,謝晏舟不該是這樣。
他謙遜有禮,溫潤如玉。
起初,徐夫子並不願意收他為學生。
大抵是我爹當初的行為惹怒了他,他對我不待見,連帶著看謝晏舟也不順眼。
盡管我再三保證,我不會像我爹那樣中途把謝晏舟帶走。
他仍舊不松口。
我看得出,謝晏舟有讀書的天賦。
他寫的字,又工整又漂亮,頗有幾分文人風骨。
他還會背詩、會寫詩。
除此之外,他會告訴我怎麼做豆腐更好吃,怎麼種花種菜。
書上有的,他全會。
書上沒有的,他也會。
徐夫子不答應我,我就天天給他送豆腐。
不是有句話叫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可他隔段時間,就把豆腐錢給我放到門口。
嘴不軟,手也不短。
直到他的好友從遠方而來,他第一次主動來尋了我,讓我午間送兩塊豆腐過去。
我是和謝晏舟一起去的。
去時徐夫子正在和友人爭吵。
他的友人是個白胡子的胖老頭。
胖老頭沒有禮節,比徐夫子更讓人討厭。
他摔碎了我的豆腐,還對著徐夫子冷嘲熱諷:
「你平日裡就吃這種寡淡無味的東西?」
他還說:
「徐朗,這麼多年,你蝸居在這個邊陲小鎮,實在可憐!」
「我若是你,早就尋塊石頭撞S了,好過這樣丟人地活著。」
胖老頭實在可惡。
我想替徐夫子出頭,可謝晏舟搶先一步站了出來:
「人各有志,所歸不同。」
「身囚於方寸,心遊於天地,他人觀花不涉我目,他人碌碌不涉我足,老先生何必咄咄逼人?」
胖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什麼反駁的話也沒說出。
我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看著他:
「阿舟說得對!」
謝晏舟拉著我向徐夫子行了禮,轉身離開。
隔了幾日,徐夫子答應教謝晏舟讀書了。
得到這個消息時,我高興地蹦了起來,一頭撞進謝晏舟的懷裡。
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墨香,很好聞。
但我可能是太用力,撞暈了自己,一整天都飄飄然,心跳得也很快。
謝晏舟覺察到我的反常,問我怎麼了。
向來藏不住話的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撒了謊。
我說沒什麼。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若是說了真話,會讓他笑話我。
謝晏舟聰慧。
就連徐夫子那樣嚴格苛刻的人,都對他贊不絕口。
他不止一次在眾人面前誇獎謝晏舟日後大有作為。
小鎮本就不大,傳來傳去,所有人都知道賣豆腐的李青蘿撿了個寶。
有長輩教育頑劣的小輩時,也總說「豎子頑劣,不及謝小郎君十分之一」。
每當這時,我總是挺直脊背,一榮俱榮。
還要在心裡默默說上一句,豈止是十分之一,他們連謝晏舟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
謝晏舟的書越讀越多,就連徐夫子也沒什麼能教給他了。
許是因為如此,在第三年,兩人的相處並不愉快。
我去學堂門口接謝晏舟時,總能看到他和徐夫子針鋒相對。
結局往往是徐夫子被他氣得甩袖離開。
我私下和他說過,你是學生,該尊師重道。
若是之前,他一定會笑盈盈地說,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