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她生來就是明月,懸掛於天。
討厭我卑賤如青蘿,隻能仰望明月。
長寧公主的目光終於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上下打量著我,不帶惡意。
可明月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即便憐憫眾生,驕傲也是長在骨子裡的。
「謝狀元,她是誰呀?」
她問謝晏舟的同時,我也看向了他。
心口一緊,手也跟著攥緊了裙擺……
他頓了頓,才開口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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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殿下,她是李青蘿,於微臣有救命之恩。」
不卑不亢,進退有度。
謝晏舟其實沒說錯。
我從亂葬崗拖回了他,花光了所有錢替他治病。
我賣了五年豆腐,風雨無阻,供他讀書科考。
我確實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不知為何,我委屈地想哭。
但我不想在長寧公主面前流下眼淚,仿佛誰先落了淚,誰就輸了。
我咬著下唇,扯了扯謝晏舟的衣袖:
「謝晏舟,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我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他。
我把他撿回來,是存了讓他幫我幹活的心思。
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毛手毛腳。
我讓他去洗碗,沒一會兒,就傳來碗碟破碎的聲音。
我又要讓他除草,他拔掉了我好不容易才種下的蘿卜,留下一地雜草。
那段時間,隻要我賣完豆腐,一推開門,就會氣急敗壞地喊「謝晏舟」。
可我忘了,他現在是狀元郎。
所以,當我剛喊出謝晏舟三個字時,長寧公主立刻大聲地訓斥我:
「謝狀元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我想告訴她,怎麼不能叫?
不光我能叫,我們鎮上所有人都這麼叫。
可她是公主,我不願和她爭辯,隻是固執地拽著謝晏舟。
她生了氣,「喂,本公主跟你說話呢!」
我低著頭,依舊一言不發。
謝晏舟扯出了自己的衣袖,輕聲呵斥我:
「青蘿,向長寧公主賠罪。」
我看著自己空落落的雙手,有些茫然。
但我依舊緊緊地抿著唇,沒有開口。
倒是長寧公主替我解了圍,她抬起下巴,神情倨傲:「算了,本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見識。」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謝晏舟的身上,臉上那股子驕傲勁兒也消失不見。
「謝狀元,父皇說你若是回來了,就進宮去。」
謝晏舟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青蘿,你自己回去吧。」
謝晏舟走了,和長寧公主一起。
他帶回來的那些侍衛,本就是皇上的人,自然也跟著他一起走了。
我一個人被剩下。
謝晏舟隻說回去,可他沒告訴我,家在哪裡。
9
找到狀元府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朱紅色的大門,鎏金匾額。
門口掛著的紅燈籠在風裡晃啊晃,照亮了匾額上的字,謝府。
我站在對面,看了很久。
久到天色完全暗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才抬步走了過去。
難怪謝晏舟說,等到了京城,我不必再賣豆腐了。
這樣富麗堂皇的府邸,容不下貧窮卑賤的豆腐娘。
我叩響了謝府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
他隻是看了我一眼,便朝著我扔下幾枚銅板。
「拿了錢就趕緊滾,狀元府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來。」
大門被無情地關上。
我撿起了銅板,一共五枚。
在鎮上,五枚銅板能買一個燒雞,冒著熱氣,肥得流油,還能買五個綠豆糕,甜甜的,並不發膩……
我有些餓了,可謝晏舟還沒回來。
夜涼如水,月色溶溶。
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了很久,黑暗中,亮起了一盞燈。
謝晏舟提著昏黃的燈籠,在黑暗中劈開了一條路。
我老遠地看見他,忙不迭地起身朝他跑去,誰知坐得太久,腿都麻了,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手上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我下意識地舉起受傷的手,喊了謝晏舟的名字。
「阿舟,疼。」
從前我受了傷,他都會替我吹吹傷口,可這次,他隻是站在我面前,皺眉看著我:
「李青蘿,你幾歲了?」
謝晏舟的話,仿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我收回手,站了起來。
他走上臺階,敲響了狀元府大門。
等待的間隙,我輕聲問他:
「你不問問我,等了多久嗎?」
他輕描淡寫地向我解釋:「是我的疏忽。」
「陛下為我接風洗塵,在宮中耽誤得久了。」
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有點像梨花香,又有點像桂花香。
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幅畫面。
大殿之上,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他坐在那裡,宮人們魚貫而入,圍在他身邊,小心侍候。
那時候我在幹嘛?
我被拒之門外,摸黑撿起了五文錢,坐在冷風中,想著等會兒要吃什麼填飽肚子。
開門的依舊是那個胖胖的男人。
他看到謝晏舟,諂媚地笑了起來,等目光與我對視時,那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我是個記仇的人。
若是以往,我一定會向謝晏舟告狀。
可這次,我什麼都沒說。
京城是個奇怪的地方,它讓每個踏上這片土地的人,變得不像自己。
我不像我,謝晏舟不像謝晏舟。
他很快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大人,這位姑娘……」
「給她找間屋子。」謝晏舟說。
他又說:「不用跟著我。」
狀元府很大,比我的小院大百倍,大到我和謝晏舟明明住在一起,卻又隔了那麼遠。
走了很久,才在一間小院前停下。
「我是府中管家,姓陳,你日後便住在這間院子。」
我點了點頭。
他又說道:「今日之事,你最好不要告訴大人。」
這是威脅,我聽得懂。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因為心裡隱隱有個聲音告訴我,就算我說了,謝晏舟也會置之不理。
因為,這裡是京城。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陳管家也轉身離開了。
我推開門進了院子。
比我想象的要大。
房間裡有些冷,但很幹淨。
我和衣在床上躺下,蓋好被子。
周圍一片靜謐,沒有犬吠,沒有蛙鳴,就連風,也不曾光顧。
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我餓得睡不著,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記憶突然回到了遙遠的從前。
我撿到謝晏舟的第二年,江南大旱。
糧食鋪子的黃豆漲到了十文錢一升。
為了省錢,我開始去周圍的村子收黃豆。
早上出門,天黑了才回來,吃不上飯是常事。
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去村子裡的人家討要一碗井水,咕咚咕咚地灌進肚子裡。
晚上回了家,又累又困,倒頭就睡,也顧不上吃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腰身瘦了一大圈兒,往日裡穿著緊繃繃的衣裳,如今也能輕易套在身上。
謝晏舟從學堂回來,見到我時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我生了什麼重病,追問之下,我說了實情。
他那段時間學業繁重,本是住在學堂裡的,見我這副模樣,便說什麼也放心不下,又從學堂搬了回來。
等我再晚歸時,桌上便多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
湯裡飄著碧綠的蔥花,還窩了一個荷包蛋。
我坐著吃面,他坐著寫字。
燭火搖曳,歲月靜好。
我滿足地喝下一口湯說,阿舟你真好。
他邊寫字邊反問我:「這也算好?」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當然!」
他笑起來,宛若春風拂面。
「你值得。」
「那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燈火闌珊下,我們的影子交織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絲線般纏繞著我。
「好。」我聽到他說。
永遠到底有多遠?
沒人能說得清。
我爹鍾情於我娘時,也曾在她耳邊說:
「芸娘,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可我娘一S,他就拋卻了曾經的誓言,迎回了一個又一個新人。
直到他臨S前,幡然醒悟。
原來最愛的那個人,依舊是我娘。
我和謝晏舟的永遠,會有多遠?
10
時間是一副良藥,它會治愈所有的遺憾,遺忘所有的不滿。
我們默契地沒有提及那晚的事情,和好如初。
謝晏舟很忙。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皇宮裡,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是一頭扎進書房,忙到半夜才睡下,第二日天還未亮,便又離開。
我見不到他,宣紙自然也沒送出去。
他不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好在我是個自來熟,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很快,我就和府裡的小丫鬟們打成一片。
我的官話說得不大好,總是引得她們發笑。
她們自告奮勇,要教我官話,一上來便是最難的那些字,我學不會,她們便又笑得花枝亂顫。
我若是做了綠豆糕,也會和她們分享。
直到有天,我照舊端著做好的綠豆糕去找她們,發現她們聚在一起說著話。
「你們看她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別提多好笑了。」
「是啊,到底是鄉下長大的,一盤綠豆糕就想收買人。」
「她說官話的時候才是最好笑的,像是八哥學舌。」
原來,她們平時笑,是在嘲笑我啊。
我清了清嗓子,她們發現了我,絲毫沒有被抓包的驚慌,慢悠悠地散開。
我吸了吸鼻子,正好,反正這些綠豆糕還不夠我自己吃,現在不用分給她們了,我一次吃個夠。
我轉身往回走,一雙手拉住了我。
「你別聽她們胡說,綠豆糕很好吃。」
說話的是另一個小丫鬟,她長著一張圓圓的臉,有些孩子氣。
平日裡,並不參與我們的議論,隻是遠遠地看著。
隻有我做了綠豆糕的時候,她才會湊上來。
我想起來了,她叫秋葵。
我送來的綠豆糕,數她吃得最多、最香。
我鼓起一張臉,「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把綠豆糕分給你嗎?別想騙我的綠豆糕!」
她急忙擺了擺手,「我沒有。」
可我還是把一整盤綠豆糕塞到了她手裡。
因為,我突然不想吃了。
她端著綠豆糕跟在我身後,我走得快,她隻能小跑起來,跑的時候兩隻手還緊緊地護著綠豆糕。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她揚起一張娃娃臉,也笑了起來:
「你不生氣了!」
我點了點頭。
那之後,我便和秋葵熟稔起來。
她實在是個容易滿足的姑娘,有人給她一口好吃的,她便和人家親如姐妹。
得虧這個府裡隻有我願意把好吃的分給她,她不會跟別人跑掉。
我每天做飯喂秋葵,在泥地上寫字認字,倒也算有趣。
隻是,我很久沒見過謝晏舟了。
聽說他最近幫皇上辦成了一件大事,得了誇獎和賞賜。
京城的天熱了起來,樹上的蟬不知疲倦地叫著,吵得人心煩意亂。
我和秋葵捧著一碗糖水蹲在樹下,誓要抓住那些討厭的夏蟬。
就在這時,聽到管家通報,說是謝晏舟回來了。
我高興地從地上蹦起來,一腳踢翻了糖水。
秋葵的臉皺成一團:「你把糖水打翻了,還怎麼抓蟬?」
我拎著她的衣服,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不抓了,走,我們去見謝晏舟!」
我拉著她往前院跑,她在我耳邊絮絮叨叨:
「你不能直呼謝大人的名字,要叫他大人才好。」
我掏著耳朵敷衍她:「好好好,我知道了。」
剛到門口,又想起宣紙還沒送出去。
便又折返回去,從衣櫃的底下拿出來。
白淨光滑的宣紙,沒有一點兒折痕,像是剛從鋪子裡買回來的一般。
到了前院,並未看到謝晏舟。
倒是進來了不少人,抬著幾十個大箱子,擺滿了整個院子。
陳管家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本冊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秋葵問我:「箱子裡裝的是什麼?」
我說是陛下的賞賜。
她的眼睛瞬間亮晶晶的,「有吃的嗎?」
我還沒說話,有人嗤笑出聲。
「父皇可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這箱子裡,都是黃金白璧,奇珍異寶。」
我轉過頭,看到長寧公主。
珠光寶氣,耀眼奪目,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陳管家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點頭哈腰。
她在院子裡掃視了一圈,沒見到想見的人,便皺著眉問道:
「謝狀元呢?」
陳管家弓著腰回答她:「回稟公主殿下,大人回房換衣裳了。」
他的話音剛落,謝晏舟就走了出來,他換了件月白色的長袍,長身玉立。
瘦了些,眼下一團烏青,像是很久沒有睡覺了。
我和長寧公主一起跑了過去。
「謝狀元!」
「阿舟!」
「謝狀元,父皇說你立了大功,我是特地來恭賀你的,我給你帶了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