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跟我鬧了,靜靜。」
「你回來,我讓阿寧親自跟你道歉。」
我始終沒有回復。
到了募捐會那天。
我走上臺,一眼就望見了臺下的傅鈞。
他正深深地凝視著我。
主持人問我:「聽說周小姐是在這所福利院長大的,後來還多次進行捐助。」
「是,我想讓後來的孩子們過得好一點。」
這是賀舟畢業後,就一直在做的事。
他離開了,就交給我。
「據我所知,周小姐在這裏有個一起長大的哥哥,從事的是很了不起的職業,叫賀舟?」
聽到賀舟的名字,我陡然愣住。
目光掃視一圈,定格在會場暗處的角落裏。
揣在胸腔裏的心臟突然開始狂跳。
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是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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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舟大我六歲,但我從來不叫他哥哥,因為我喜歡他。」
臺下,坐在輪椅上的傅鈞,臉色驟然慘白。
我這一生,最熱烈毫不掩飾的心意,從來隻會給賀舟一個人。
主持人驚住:「可是……周小姐似乎和我們今天到場的傅總——」
「一場交易而已,我和傅鈞已經離婚了。」
我說,「感謝傅總這些年的補償,讓我有充足的資金去找賀舟。」
「無論是生是死,我總要找到他。」
「他在我心裏,永遠是個英雄。」
說這些話時,我沒有看眼睛通紅的傅鈞。
隻是死死盯著那塊昏暗的角落。
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從暗處走出來。
走入光下。
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瘦了好多,臉頰都微微凹陷下去,露在外面的皮膚到處都是傷口。
可那雙又冷又銳的眼盯著我,亮若星辰,隻一瞬就柔軟下來。
「現在,你找到了。」
10
我幾乎以為,自己仍然在夢裏。
直到賀舟溫熱的指尖碰到我的手。
他的聲音與七年前截然不同,沙啞,微微含混,像是聲帶被什麼東西破壞掉了。
我想到那個中年男人的話。
這七年,他都在執行一個非常危險的任務。
眼淚不受控地洶湧而出。
「對不起,靜靜。」
他輕聲說完,轉身面向臺下:
「我是賀舟,從有記憶起,就一直長在太陽福利院。」
「這裏的孩子們,出身並不高貴,但一樣可以為國為人,做出貢獻。」
「我替他們,感謝各位的慷慨解囊。」
他深深鞠了一躬。
直起身時,突然止不住地咳嗽,唇邊溢出一線血跡。
我是這一刻才明白過來。
他傷得很重。
這麼著急趕到這裏來,是為了見到我。
慈善募捐會結束,賀舟被人送到醫院。
我正要跟上去,卻被突然出現的傅鈞助理攔下來。
她說:「夫人,傅總要見您。」
我皺著眉糾正她:「我不是夫人,我和傅鈞已經離婚了。」
「離婚協議書我沒簽字,所以我們現在仍然是夫妻關系。」
傅鈞的聲音響起。
我循聲望去,看到傅鈞坐在輪椅上,正抬眼向我看來。
那雙慣常高傲冷淡的眼睛裏,隱隱流露出倉皇的神色。
「周靜,回來我身邊。」
「你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的發言,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我扯扯唇角:「誰需要你既往不咎?」
「他回來了,我已經不需要從你那撈錢去找他了。」
「讓開點,我急著去醫院找他。」
因為著急去見賀舟,我話說得很不客氣。
傅鈞的臉上,竟荒謬地流露出幾分傷心的神色。
他紅著眼問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當然沒有。」
他閉了閉眼:「這七年,你留在我身邊,心甘情願地當徐婉寧的替身,毫無怨言地承受一切……」
「難道不是因為你愛我?」
「周靜,你到底有沒有心?」
我隻覺得荒唐。
「你把我當傭人使喚,放任徐婉寧折磨我,給我的賠償,不過隨手買給徐婉寧一隻包的價格。」
「我在你面前低眉順眼裝了七年,也惡心了七年。」
「你對我,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傅鈞,你應該慶幸自己真的很有錢,不然我撈錢都不會選中你。」
他可真脆弱。
被這樣說幾句,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丟下傅鈞,轉頭就走。
這一次,他的助理沒有再攔我。
趕到醫院病房時,賀舟已經在輸液了。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數不勝數,有的甚至還在潰爛。
「我是搭船逃回來的。」
賀舟輕聲跟我解釋,「最關鍵的證據拿到後,我也暴露了,他們一路追殺我,不想讓我把東西帶回國。我不能用手機卡、網絡,不然會被GPS定位到,全憑七年前的記憶找到了碼頭。」
短短幾句話,已經足夠驚心動魄。
我的心臟好像被緊攥成一團,有些困難地擠出問句:
「那現在呢?你還出現在募捐會這種公開場合,會不會、會不會……」
「當然不會。」
賀舟猶豫了一下,輕輕搭住我的手,「我已經回來了,現在是安全的。」
我咬著嘴唇,點頭,眼睛不舍得離開他片刻。
我想了他那麼久,那麼久。
被我的目光注視著,他突然把我摟進懷裏,緊緊按住。
「很辛苦吧,靜靜?」
「對不起,這七年。」
他的聲音本來很好聽,清朗悅耳,壓低聲線時,會帶著一絲低沉。
像是上好的大提琴。
可現在,卻粗啞難聽。
我問:「你的聲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抱著我的手微微僵了一下。
我說:「賀舟,不要再瞞著我了。」
「……好。」
他頓了頓,輕聲說,「五年前,被他們用來做了藥物試驗後……就這樣了。」
11
很久很久以前,我被福利院的前院長用一顆糖哄進小屋。
是他翻墻出去,帶來了員警。
那段時間,我總是呆呆的,面無表情地瞪著天空。
賀舟就陪著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我耳邊唱歌。
醫生說,我受到刺激,最好能嘗試用一些東西,重新喚起我對這個世界的興趣。
我的第一套畫具,是賀舟跑出去給人擦皮鞋換來的。
我的第一幅畫,是福利院大榕樹下的我和賀舟。
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密不可分的存在。
「這七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我的臉伏在他肩頭,淚如雨下。
「別再離開我了。」
「我以為你嫁給那個人之後,會過得很好。」
賀舟說,「是我的錯,靜靜,我不該讓你這樣擔心。」
「但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驀然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
「這麼多年,我一直隻拿你當妹妹。」
他像很多年前那樣,溫柔地摸著我的頭發。
說出的話卻殘忍至極,
「雖然我對那個人有偏見,但你和他結婚七年,如果他對你很好的話——」
「不要騙我。」
我打斷了他,「我比你想像的更瞭解你,賀舟。你說謊的時候,會緊張得耳朵發紅,不敢看我的眼睛。」
賀舟忽然停住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本該鋒芒畢露的眼睛,像是靜謐又溫柔的湖水,盈滿了悲傷。
我眼裏永遠勇敢正義的人。
他說:「那些藥,不止毀了我的聲帶。」
「靜靜,我在沒有做任何防護的情況下,碰了鐳。」
12
很多年前,我曾經看過一本書,叫《發光的骨頭》。
20世紀初,那些碰過鐳的表盤女工。
她們死後一百年,土壤裏的骨頭仍然發著幽幽藍光。
那是放射性元素鐳帶來的,死亡之光。
13
為什麼賀舟會碰到它。
大概半個月之後,我終於知道了答案。
七年前,他去解救那些被海盜綁架的人質時,墜落公海。
卻有幸被救上岸。
並陰差陽錯得知了一個消息。
——這些年國內悄無聲息失蹤的很多人。
都和國外某絕密的人體藥物實驗室有關。
他聯系到國內的上級,經過協商,決定想辦法留在那裏當臥底。
因為事件牽涉太大,這場任務最終被評定為最高的保密級別,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在那裏,看著我們國家的公民,被所謂的高薪工作騙過去,高高興興地成為那些人的試藥工具……」
「那些藥用在人身上,造成的後果,是普通人根本無法想像的。」
賀舟咬著牙,眼神痛苦,「有無數次,我都想拔槍殺了他們。」
但是不行。
這麼多年,他是唯一成功打入那個實驗室內部的人。
為此,甚至付出了被核輻射的代價。
就是為了把那些惡魔一網打盡。
後面幾個月的動蕩,其實不是我這種普通人能接觸到的。
因為保密協議的存在,連賀舟也不能全然知曉。
我隻是在陪他在醫院治療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新聞。
說,我國警方通過多年的努力,掌握了關鍵證據。
打掉了幾家與國外實驗室秘密勾結的大型集團。
抓獲了多個有權有勢的共犯。
解救出這麼多年來,失蹤的數百公民。
他們有的被藥物折磨得千瘡百孔。
有的已經長眠於異國他鄉的地下。
「我比他們幸運,像這樣的任務,本來就是九死一生。」
賀舟吐出一口血,神色很平淡地擦幹凈了,看著我,
「如果真死在那裏了,隻要能把證據和名單送回國,其實我也沒什麼好牽掛的。」
「……除了你。」
「因為消息總是洩露,他們隔三岔五就會懷疑我一次。
為了證明自己的忠誠,我會主動要求去試藥。」
「碰到鐳的時候,身體其實沒什麼感覺,隻是我心裏突然想起你。」
在我的記憶裏,賀舟並不是多話的人。
但我陪著他在醫院的這段時間,他會跟我講很多話。
像是要把七年的空缺都補齊。
14
賀舟出院那天。
我在醫院樓下的小花園被人攔住。
傅鈞仍然坐著他的輪椅,表情有些發冷:「靜靜,我放任了你這麼久,也該回家了。」
我皺眉道:「我們已經離婚了。」
「離婚協議書我沒簽字。」
他又端起了那副惹人生厭的偽裝溫和的面具,
「今晚有個商業晚宴,你作為我的妻子,要陪我一起去參加。大家都說,很想見見我太太。」
「你讓徐婉寧陪你吧。」
傅鈞放柔了語氣:「我知道,你一直為阿寧的事吃醋。但現在,她畫廊的生意已經不用我再幫什麼忙,她也承諾,以後不會再為難你。」
我不想跟他掰扯,轉頭就走。
「周靜,就算一開始我把你當作阿寧的替身,那你呢?你難道不是。把我當成那個賀舟的替身?」
我驀地轉過頭去。
夕陽血紅的光芒下,他的表情看上去竟然帶著些微脆弱。
我深吸一口氣:「傅鈞。」
「你能不能別給自己臉上貼金?」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當他的替身?」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發現。
傅鈞在冷冰冰地看著我身後的方向。
於是我轉過頭去——
看到了賀舟。
他換下病號服,穿上筆挺的西裝,那些潰爛的無法結痂的傷口都被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