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沒什麼血色,唇色很淡,眉眼間帶著肅殺的淩厲。
雖然瘦,可看上去像一柄出鞘的冷兵器。
夕光溫暖,卻止於他身側,與他身上那種鋒銳又凜冽的氣質完全切割開來。
也與對面自恃身份、永遠傲慢的傅鈞相比,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說的沒錯。
傅鈞根本不配和他相提並論。
「傅先生。」
賀舟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居高臨下地望著輪椅上的傅鈞,
「我雖然沒你那麼有錢有勢,但也是認識兩個律師的。」
「離婚協議書不簽字,就走訴訟離婚的流程吧。」
「不是出自真心的婚姻,早就該結束了。」
傅鈞好像完全忘記了,當初是他找到我,主動提出要我和他結婚。
那時候,他語氣溫和,眼神卻冷漠又輕蔑:
「你的確和阿寧長得很像,但永遠都不配跟她相提並論。」
「隻要你不癡心妄想,我會付你這輩子你都賺不到的錢。」
現在,癡心妄想的人,變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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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鈞緊緊盯著賀舟,嗤笑:
「你能給她什麼?一個小員警,我來接她,是帶她去商業晚宴介紹人脈的。」
話音將落。
賀舟拿出一封燙金邀請函,遞到我手裏,半瞇著眼睛看向傅鈞:「怎麼,一場晚宴而已。」
「很難得嗎?」
15
「邀請函是路局給我弄到的,他說那裏可能有點事需要我去確認一下。」
去的路上,賀舟跟我說。
我怔了怔,有些不安:「會有危險嗎?」
「不會的,隻是去確認點東西。」
他彎著唇角,揉了揉我的腦袋,
「別想那麼多,反正已經出院了,陪你去散散心也好。」
宴會廳富麗堂皇。
之前的七年裏,我無數次陪傅鈞出入這樣的場合。
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卻始終心如死水。
沒有這一刻挽著賀舟的手半分欣喜。
晚宴上出入的,都是各行各業的名流。
賀舟帶著我,去跟他認識的幾個人打了招呼。
我這才知道。
他當初在海盜那救下的人質裏,有幾個在海上遊輪轟趴的富二代。
他們的家人,都對賀舟十分感激。
打完招呼,轉身的時候,竟然碰到了宋晨,和他的狐朋狗友。
他沖我吹了個口哨:
「嘖,這不是傅鈞那個女中豪傑的老婆嗎?聽說你們最近在鬧離婚?」
「怎麼樣,還缺錢嗎?再灌一瓶酒,我再給你一百萬,你拿去請律師啊,哈哈哈——」
他笑到一半,像被掐住脖子的雞一樣,沒了聲音。
因為賀舟拿起一旁桌子上的餐刀,漫不經心地抵在了他頸間。
宋晨眼神又驚又怒:「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知道我是誰嗎?」
賀舟反問完,他反而驚疑不定起來:「不知道是哪家的兒子,你倒是說出來——」
「那倒沒有。」
賀舟微微一笑,「一個快死的人,臨死前想找個人一起帶走,也很正常吧?」
像宋晨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少爺。
誰也不怕,就怕連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
他帶著他的狐朋狗友,灰溜溜地離開了。
我盯著賀舟:「下次別再說快死了這種話了,明明醫生都說你的身體衰敗在減緩,甚至有些傷口有癒合趨勢了。」
他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是我不對。」
「對不起,靜靜。」
他回來後跟我說了一萬句對不起。
卻始終沒有辦法改變命定的結局。
我吸了吸鼻子,垂下眼:「我隻想你活著的時候,能開心一點。」
賀舟答應了我。
他去給我拿小蛋糕,結果在人群中一晃眼,就不見了。
目光四下掃視一圈,我內心突然漫上潮水般的惶恐。
想去找賀舟,傅鈞卻又陰魂不散地出現了。
他看著我:「靜靜。」
「如果我為之前的那些事跟你道歉,以後好好補償你,你還願意回到我身邊嗎?」
「不願意。」
傅鈞眼睫顫了顫,眼中竟浮現出幾分痛楚:「靜靜,我後悔了。」
「我一直都不願意承認,其實當初買下那幅《曠野月光》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了你。」
我厭煩打斷他:「但《曠野月光》根本不是畫給你的畫。」
「你也配不上它的寓意。」
結婚的第五年,某個深夜。
傅鈞喝了些酒,突然握住我的手。
因為徐婉寧留下的舊傷,小指微微蜷縮著。
他嘆了口氣:「這雙手再也不能畫畫了,的確有點可惜。」
我收回手,拿衣袖遮住,平淡地說:
「是我沒有好運氣,傅先生可以多看看徐小姐最近的畫,也很不錯。」
他笑了笑:「嗯,你說的是。」
他毀了我的前程,輕描淡寫地揭過一切。
現在,又來對我剖白他廉價的心意。
「但我真的愛你,靜靜。」
「隻是,我和徐婉寧一起長大,我總是習慣性地把她當成……」
後面的心路剖析,我沒聽進去。
因為賀舟終於從門外的走廊進來,向我走來。
我提起裙擺,急匆匆地跑向他。
沒有再看傅鈞一眼。
也因此並沒有看到,他在我身後露出的,帶著幾分狠意的目光。
16
回去的路上,我問賀舟:「有沒有找到你想找的東西?」
他點點頭,有些歉疚地說:
「抱歉靜靜,說是來陪你散心的,結果反倒破壞了你參加宴會的心情。」
「我在這種地方,本來也沒什麼好心情。」
我勾住賀舟的手指,小聲說,
「賀舟,你不要覺得你回來之後會破壞掉什麼,那本來就不是我想過的生活。」
燈紅酒綠,窮奢極糜。
我在這樣的世界裏待了七年,始終沒有一秒覺得適應過。
我總會想起賀舟,想起十七歲那年的月亮。
一直以來,我都隻屬於那個有他在的世界。
「你不用覺得歉疚,這樣絕密的任務,牽涉如此之廣,不能出半點差錯。你不告訴我是應該的,一旦任務失敗,我萬死難辭其咎。」
「至於和傅鈞結婚,那是我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後果,與你無關。」
停頓了一下,我放輕聲音,「哥,我已經長大了。」
不是小時候打碎了院長的花瓶,嚇得找他救命的小孩子。
不是十八歲時斷了手指,撲在他懷裏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姑娘。
那時候的我們,面對傅鈞和徐婉寧所代表的階層,是那樣的無力。
好在,都過去了。
賀舟笑了笑:「那天的募捐會,你還說你隻叫我的名字。不知道是誰小時候一直追在我身後,一口一個哥地叫。」
我眨了眨眼睛:「現在和小時候不一樣了。」
「現在我對你有非分之想。」
「不過,你要是很想聽到我在某些時刻這麼叫,也不是不行。哥——」
我停下腳步,轉頭,踮腳。
捧著他的臉,吻了上去。
「我要親你了。」
這天晚上的月光好溫柔。
夜風吹過枝頭,拂動樹葉沙沙作響。
賀舟沒有推開我。
他的身體僵硬片刻,在我不滿地咬了下他的嘴唇後,終於摟著我的腰,反客為主。
他從沒用過香水。
身上隻有洗衣粉殘留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想起他還有傷,含糊不清地提醒了一句:「……別壓到傷口。」
「沒關系。」
賀舟反而把我抱得更緊,「疼一點也好。」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賀舟是一樣的。
總是用疼痛,確認自己尚且還在沒有對方的世界裏活著。
這個漫長的吻,在喘息聲裏結束。
暗色的柏油馬路上,我和賀舟的影子融成完整的一塊。
就像很多年前,我逃出福利院,卻迷路在半途時。
和他一起緊靠著走過的夜路。
「其實我上個月去看醫生了,他說我的手雖然不能完全治好,但治療一段時間後,也可以勉強拿起畫筆了。」
我說,「我有好多靈感,好多想畫的東西,都想給你看。」
「所以隻要活著,我們未來的每一天都會很值得期待的。」
17
那天晚上,我是真心實意地認為,我和賀舟會有以後。
但命運向來無常。
一個月後,又有人失蹤了。
並且種種跡象表明,失蹤者和之前那數百人失蹤的情形,非常相似。
「我們都判斷錯誤了,那個案子並不是之前就結束了……」
賀舟臉色肅穆,站在窗外照進的陽光裏,偏頭看著我,
「靜靜,那天晚上的晚宴,我是帶著任務去的。」
「也的確在那裏看到了一個絕不該出現的人。」
我心裏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什麼叫不該出現的人?」
賀舟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良久,才低聲道:「他本該在兩個月前,就被處以死刑了。」
賀舟又開始早出晚歸地執行任務。
而我則開始嘗試著,重新拿起畫筆。
太久沒畫,一開始還有些生澀,塗出的線條也因為手在發顫,有些歪歪扭扭。
漸漸適應後,很快就找回了當年的感覺。
《曠野月光》被傅鈞買走了。
我想再畫一遍,十七歲那年的月光和風。
隻是還沒畫完,賀舟的任務,就出現了新的大進展。
具體的內情,他沒有告訴我。
隻是神色淩厲地遞給我一張照片。
「我們潛伏了七年,竟然還是沒能把這條人口販賣的路徑完全打掉。」
他說,「或者說,這一方被消滅了,另一方就會抓住機會,冒出頭來。」
這個世界上,永遠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一塊黑暗被消滅了,就會有另一塊填補上來。
隻是……
我怎麼也沒想到。
出現在那張照片裏的人,竟然是徐婉寧。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她了。
隻是偶而聽說過關於她的消息。
據說,她的畫展已經開到了國外去,在那邊也開了一間畫廊,大獲成功。
不過大半年時間,已經揚眉吐氣。
成了人人稱贊的天才女畫家。
「賣畫隻是個噱頭,她是借著這個名頭,去國外打通那些關鍵的節點。」
賀舟越來越忙。
他查得越深入,那些浮出水面的真相就越驚心動魄。
隻是因為高強度的工作,他的身體變得更差了。
原本就被放射性元素破壞掉的細胞和代謝系統,正在以超出常人數倍的速度衰敗下去。
「不止是徐婉寧,還有整個徐家,還有……傅家。」
吐出最後兩個字時,他的語氣裏帶著森然寒意,
「傅家的掌權人傅鈞,從半年前就在接觸這些違法犯罪的『生意』。徐婉寧回國後,他借著為她開拓人脈,發展徐家的機會,對接上了徐婉寧在國外結識的神秘組織。」
說到這裏,賀舟的聲音忽然停住。
他偏過頭去,劇烈地咳嗽。
房間裏漸漸彌漫著血腥氣,飄入鼻息的一瞬間,就把我的心拉扯上無邊高臺。
他若無其事地擦去唇邊血跡,繼續往下說:「……我們目前已經掌握了一些證據。」
「隻需要等他們下次跟對面對接,就可以一網打盡了。」
窗外暴雨傾盆。
厚重的烏雲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風。
良久,卻又有一絲淺金色的光,晃晃悠悠地從雲層縫隙裏飄了下來。
18
我始終記得,那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早晨。
賀舟出門前,我不依不饒地纏著他要了一個吻。
一直住了這麼久,我們之間也不過僅止於此。
他說:「在一切都沒有塵埃落定,我沒法確定自己能給你幸福之前,我不會碰你的,靜靜。」
當時我很不高興,還刺了他兩句。
我身上這點為數不多的小脾氣,也全是他縱容出來的。
賀舟就無奈又縱容地望著我笑。
笑得我的心又漸漸地,酸酸澀澀,擰成一團。
我吸了吸鼻子,故作兇狠:「算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勉強你。」
「等任務徹底結束,你就做好三天不出房間的準備吧。」
賀舟紅著耳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