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罪可免,死罪難逃,家產被抄了,父親被流放寧古塔。
按照律例,流放寧古塔的犯人,即使表現好,也要十年才能返京。
我要陪父親去。
我知道我這身子骨,還沒到寧古塔人可能就掛了。父親待我細心周到,多次從祖父和母親手中「救」
下我。而且這十幾年來,我多少次死裡逃生,肯定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庇佑。
我松開咬得疼了的牙,去跟冬雨辭行。
她正在給阿眠扎頭發,說著什麼逗她開心。真是奇怪,阿眠在她面前就像個孩子,雖然她本來就還是個小娃娃。
我站在門口,身上是她做的新衣,摸起來硬硬的、粗糙,穿上還挺舒服的:
「冬雨,我要去寧古塔侍奉父親。你帶著阿眠上你家去,我會給外祖家寫信說明情況,讓他們派人去接阿眠。」
她一把抱起阿眠說要帶她去接娘親,我驚訝地追在後面問:
「你知道我母親在哪兒?我可是剛託宋家老三打聽到下落呢!哎,哎,冬雨!」
比我還略高些的女孩轉頭看我,忍不住笑起來:
「走吧,去接夫人。都去我家,我家就在寧古塔!」
3
冬雨在牙行院中的院子裡搓洗買來的新棉布,阿娘和張嬤嬤坐在英叔騰出來的臥房裡給父親趕制冬衣,英叔還給我們買了一輛馬車,上面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母親打發了所有簽了死契的下人,讓陪嫁的高總管和賬房,以及身邊管事的嬤嬤打理京城官府歸還的嫁妝,然後回江南一趟再去寧古塔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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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一起去寧古塔,我和父親都毫不意外:
十六七年前,江南道高家,經營瓷器和茶葉,幾代積累下來已是豪門巨室。
高家這任家主膝下隻有雙胞胎。順利先出生的男孩自然是哥哥,另一個待在媽媽肚子裡死活不願意出來,一直拖到天黑又到天明。高夫人難產半天一夜,在五月初一凌晨生出了妹妹。
第二日,來看孩子的族中長輩在飯桌上都建議偷偷溺死這女孩。
被恰好隨叔父來做客的宣化知府家的小兒子聽到,吳家小少爺才五六歲,誰也沒注意到安靜坐在一旁剝石榴的小孩。
那小子在一群老頭的「惡日」、「不吉」、「惡童」的言論中提出了反對意見。在大家都注意到他後,那童真真清脆的聲音從李鎮惡說到宋徽宗,引經據典,據理力爭,愣是把一屋子大人都說得心服口服。
高家都認為這吳小公子智周萬物,日後必成大器。
誰知道這少爺中了舉人後,再也沒更上一步,直到二十二,本來定親的人家也來退了親。再次落榜後,吳知府讓他出門遊歷,紓解心情。
在蘇州遇到高家已經長大的少爺高庭雲,那才是一身靈氣,才思敏捷。一番攀談,很是投緣。高少爺也正在鬱鬱不得志,出身商賈世家的他無法參加科舉,一身學問也是笑話。
都是求不得的兩人,惺惺相惜,很快就成為莫逆之交。
一日又約著去西園寺找主持討論佛理,高少爺出門前被母親叫住,原來是安排了相親。他就讓恰好要來西園寺取素包的高小姐來解釋一下,並請他去家中做客。
吳少爺已經先到,在湖邊探頭看那傳說中的神龜,被竄出逮魚的貓兒沖撞,身子一下沒站穩,朝湖裡栽去。
讓高小姐撞見這一幕,趕緊讓人給他撈起來,看著濕漉漉的他不僅不避諱,反而笑得前俯後仰,一點沒有剛走過來時端莊穩重的樣子。
回到高府收拾一番,兩位少爺又開始把酒當歌,對月哀嘆時運不濟。
沒想到被高小姐一語點醒:
「我已經聽二位在這嘆嘆嘆,嘆幾日了,我的鸚鵡都學會了。不就是不能科舉仕途,若真是想報效家國又何止這一條路。哥哥你想擺脫商賈出身,不能入仕你可潛心農學,樹藝養蠶皆遠略,由來王道本農桑。吳少爺你有舉人身份更可以教書育人著書做學問。」
二人醍醐灌頂,漸漸坦然接受了科舉仕途這條路走不通了。
本就有小時候奇妙的機緣,加上高小姐冷靜豁達的性格打動了吳少爺,他鼓起勇氣讓父母來高家提親。高家也對吳少爺是滿意的,想著家中若再出讀書好的苗子早早寄在吳少爺名下,高家就能逐漸擺脫商賈身份,偌大家產也能由富入貴了。
隻是後來高家少爺並沒有去事農桑,而是又給桐江書院捐了一大筆銀子去讀書。他在文學上確實天賦異稟,驚才絕艷,院長惜才,他便留在了書院當了個教書先生。
而嫁去高家的小妹展現出驚人的經商天賦。成為吳三夫人的她待人寬厚大方,為人高雅風趣,就像一陣江南和煦的風吹進了京城的貴夫人的圈子。她總能溫言軟語給人最貼心的開導,化解尷尬氛圍也是好手,辦的賞花賞雪賞雨宴成了京城裡最風雅的宴會。更是在太後為黃河水患籌款時捐出大筆銀子,被太後金口誇贊忠貞賢淑。
吳三夫人娘家除幾個勉強堪用堂叔伯家兄弟,就隻有個醉心學問的哥哥,應著父親要求,順便幫娘家打理京城周邊的生意。
她在外是忙得腳不沾地的大忙人,吳府家中事務,反而都去問少爺了,哦,這個時候應該叫三爺了。
吳三爺在家除了讀書寫字,孝敬父母。還親自教導女兒,料理女兒和夫人起居,並時常去江南丈人家看望兒子。再就是打理家中族中瑣事,涉及決斷時還總要徵詢夫人意見,也是一個小忙人。
夫妻二人配合得當,互相理解,幾年的光景就將在京中落寞的吳家拉回了富貴名流的圈子。
唯一的可能的煩惱,是吳三爺時常被友人打趣,這不像是娶妻,倒像是入贅。
但吳三爺從他們羨慕的眼神中,堅定地認為,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嫉妒。
所以這樣相愛的同林鳥,大難臨頭,是死也要死在一塊兒的。
終於要啟程去寧古塔,開始眾人還信心滿滿,恰逢以往母親最擔心我出事的夏天,都恰好因往北趕了兩個月的路天氣涼爽,空氣幹燥,配上夏末初秋的景色,讓人不禁生出一種豪邁之感。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好像在某個驛站醒來,樹葉全被吹落,光禿禿的枝丫像鬼魅一樣撲來。爽朗的母親和活潑的妹妹都安靜下來,這種安靜中引來了北地的風雪,抵達寧安城後一場大雪讓人明白,苦寒之地到底有多令人絕望。
在寧安城分別的英叔給我們的馬車輪子裹上一圈幹草,往馬車塞了許多吃食,又送每人一雙厚厚毛皮靴。更是拿了一塊巨大的皮毛毯子裹在趕車的冬雨身上,將她裹成一隻隻剩下雙大眼睛的肥墩墩粽子。
直到我縮在丁家炕上緩了許久才意識到終於到了,隨後端上來的熱騰騰的食物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我喝著丁奶奶做的酸湯面,再配上一口浸滿湯汁的酸菜肉片,一碗接一碗,根本聽不清母親和丁家的爺爺奶奶在說些什麼,隻在我喊著再來一碗的時候聽到母親說要我給冬雨做上門女婿。
我頭都沒抬,繼續幹飯,但我此刻的心裡清明極了:
冬雨聰明勤勞,機智勇敢,我一個四肢不勤的犯官之子,若能有冬雨這樣的妻子,我可太願意當這個贅婿了。
過了臘八,父親這一趟流放的犯人才到寧安城,我自從來這裡後第一次出門,馬車上被鋪上了厚厚的幹草,再墊上棉被,我們去城中看父親。
多虧出發前冬雨做了那麼厚的棉衣和皮靴,還裝了能保存很久的肉幹避免凍死餓死在大雪途中。母親塞了銀子打點,京中和她曾真心交好的夫人也讓自己老爺上下打了招呼,免去了流徙途中被刁難和苛待,甚至多有照拂。
看著他凹陷的面頰,狼狽潦草,聽了他說一路上顛簸的慘狀,實在懦弱不敢再聽下去。借口去找採購東西的冬雨幫她提東西,可我哪提得了東西,隻是看到冬雨的那一瞬間,被使勁揪起來的心放了下來,像化開的青梅糖,酸得我眼眶又熱又痛。
她過來給我蓋好篼帽,那是他第一次牽起我的手,在風雪中並肩前行,我使勁攥著她的手,想從她身上汲取似乎從不枯竭的力量。
4
丁家的人都很好,奶奶潑辣麻利,爺爺沉默踏實,姑姑姑父熱心,連她家叫小黃狗的看門狗都很通人性。我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過年母親還張羅我們寫春聯,已經大半年沒碰過筆。那不是什麼好筆,最普通的兼毫,我們原來府上管事用的都比這好太多。
我還是很珍惜地拿起來,想起來舅舅難得批評我的一幅書法作業:用筆千古不易,習字除了修心,更是在嘗試跟先賢溝通,隻有一筆一畫,那說出來輕飄飄就消散的字才會烙印在心底,久而久之,你偶然的一天就能在筆墨間找到人生困惑之解。
當時習字全憑自己天賦,哪有什麼心境,隻有狂妄,自認為那字技巧純熟,氣息流暢,拿去多寶齋做舊都能魚目混珠。回憶往昔間我在裁剩的廢紙上又寫了一遍小幅的當時的字,想讓舅舅看看我現在這個寫得可有些心了嗎,有客人來推開門帶進了風吹跑了那張小字,妹妹撿起讀了出來:
向之所欲,俯仰之間,以為成跡。
熱熱鬧鬧新年的氣氛沖淡了一直飄散在我頭上的陰雲,大家年夜飯後在屋中說這吉祥話互相贈送禮物,我看著丁奶奶戴著母親做的帽子歡欣不已。就跟在冬雨後面想送她身上唯一珍貴的東西,是我祖父小時候害我差點小命不保的時候,取來了家中祖傳的墨龍玉佩,希望古玉能凝神,護佑我一生平安。
但我卻不小心聽到冬雨和爺爺奶奶的對話,原來為了招待我們,丁家毫不誇張已經吃完了存糧,過年前姑姑姑父又送來一些,也所剩無幾了。爺爺打算明天就著拜年的名頭再去姑姑家要一些。
我還在想冬雨家日子還可以,雖然沒有白米靜面,但至少有肉,奶奶做飯又好吃,這樣的日子過得也是另一番有趣。我以為認真吃飯不挑食,母親熬夜給老人趕制帽子,就是待人以誠,就算報答丁家的恩情了。
但這種傾盡所有的照顧,我們做得簡直回報不了微末。我沒想哭的,但是眼淚自己要往外湧。轉身想走看到了母親,她看著我苦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出聲,那臉色就像快凋謝的牡丹。
冬雨注意到了廚房門口的我,以為我們需要什麼,趕緊過來問,我本想跟冬雨說說這玉佩有趣的來歷,讓她千萬別賣了,現在也全無心情了,她若是能想法子賣了換錢,也是好的。
過完年冬雨去劉家和姑姑學做豆腐,也漸漸有人來串門,後來越來越多,不出意外地看到我們幾個新來的異鄉人,看出被一群嬸子大娘包圍起來不自在的趙家兒子二鐵,說要帶我出去玩,出門前奶奶往我身上堆了一層又一層,看得二鐵傻了眼。
雪停了,我第一直觀地看到平山村的寥落,遠處漆黑冷漠的山脈,近處白茫茫的荒原。即使竭力跟著趙二鐵來到高些的地勢,極目遠望,也隻看到這一個破敗的村莊,東倒西歪的房子,我都不知道那能不能叫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