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看我拿著畫站起來,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堂屋中。
原來是調色的顏料讓我中毒了,這次差點真的小命不保了。病床前他拉著我的手,在全家責怪的目光中,長籲一口氣:
「鳴哥,快醒來,祖父錯了。不求你光耀門楣,保家衛國了,你隻要能好好長大做個富家翁就行。」
外祖家派來看望我的小廝帶走了我畫的那幅畫,在桐江書院授課的舅舅讓人接我去了江南。
一是母親當時懷了妹妹再照顧我分身乏術;二是覺得我在書畫上會有造詣,把我抓走跟在他後面學了幾年字。
以為去了江南苦日子就要來了,誰知父母不放心派了半船人照顧,外祖母看我病怏怏的可憐又撥了十來個人。
江南富庶,天晴時惠風和暢,景色宜人,下雨後煙雨蒙蒙,水墨畫卷。每日,從醒來到睡覺,都有人伺候。最辛苦的事就是去跟舅舅練字,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輕松愉快的事情。
其餘時間遊船打馬,逛街吃茶,聽戲賞曲,樂不思京。
外祖家雖然已經是巨富,但往上三代都是商人,七拐八拐的親戚都湊不出一個秀才。縱然舅舅天資卓絕,也不能科考。但當地人都誇舅舅雖然沒有功名,也是大儒。
可能文化人的倔強是相通的。他教我評鑒名家字畫,看我似乎真有天賦,他也不死心。
細細詢問了當時祖父給我用的顏料,又在房中搗鼓了好幾日,說是特意給我調制的安全顏料,然後他用那顏料又把我毒翻了一次。
被罰跪在祠堂整整一日後,便隻教我習字了。
我也是很喜歡寫字的,白紙黑墨,就能裝下整個天地。
妹妹六歲了,祖父祖母前後病逝,報喪的人來接我,說祖父去世前給我取了個字:
樂鄉。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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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守孝不放心的是外祖家了,這次是外祖母派了半船人跟著回京。我自然也是傷心悲痛的,看到端正跪在靈堂的小身影,那是我小妹妹,阿眠。
上次回來看她好像剛會走路,現在好像又抽條了些。我在她陪著她旁邊跪下。天色四合的時候小人兒開口說話了:
「哥哥去休息吧,祖父說哥哥身體弱,要好好照顧哥哥。」
我搖晃站起來想辯解一二,再一次暈倒了。
半年過去,府中悲色漸少,我又經常出門溜達了。但京城人脾氣火爆,不是今天在外和王家的小衙內吵起來,就是明日帶著家丁和宋府的公子打了架。不是我躺在家中半月不能動彈,就是母親捧著大把的銀錢去上門賠罪。
一來二去,也交下幾個狐朋狗友,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自在。
我想還是江南好啊,聽說舅舅去遊歷山川了,決定等守孝結束,就去投奔他。
以為我的日子就要這樣富貴無極,長樂未央,變故突然就來了。
朝廷說今年的科舉舞弊案,父親也牽涉其中,證據確鑿。吳老爺吳德文被判秋日問斬,家產全部罰沒,家眷子女一律由官府統一發賣。
甚至來不及送消息回江南,我的家和富貴日子,就這樣沒了。
那天好像好下過雨,我護著妹妹蹲在衙門的院子,周圍都是家中簽死契奴僕的家生子,每個人都面色戚戚,他們受了連累還不知道能活幾日,但仍然默不作聲把我和妹妹圍在中間。
然後來了一個比我父親年長幾歲的男人,穿著灰布長衫卻看得出是好料子。似乎不像官府的人,但面黑皮厚的樣子也不太像商人。
他圍著我們轉了幾圈,手指在我懷裡的妹妹。那官府的師爺一個眼神,旁邊的衙役上來把妹妹拽出去,但是阿眠似有所感一樣搶先死死抓住了我胸口和臂膀的衣服,我們兩個一下子都摔了出去。
師爺上去就要給妹妹一巴掌,那男人打著哈哈阻止了。
他看著使勁拽著我袖子的妹妹,小小的人兒眼神無波,安靜得像沒開的化的湖水,突然樂了:「這是你什麼人?」
妹妹回道:「這是我哥哥。」
他繼續追問:「那你這是做什麼?」
妹妹揚起臉深呼吸:
「我知道老爺要買我,連我哥哥一起買了吧,他身體強壯,能文能武,還精通算學和天象。」
男人突然來的興趣:「你們吳家還教子弟算學和天象?」
「嗯。」妹妹肯定地說,她指著不遠處天空黑紅相交的雲:
「官爺最好把我們挪到廊下說話,您看那邊,黑氣如蓋卻隱現紅雲,一會就要下打雷冰雹了。」
有頃,狂風大作,黑雲壓來,疾雷數聲。先是豆大的雨點使勁砸在身上,隨機就變成了冰雹,衙役趕緊把其家僕趕到牢中,把我們挪到背風背雨的地方。
師爺擦著臉上的雨水,對那男人說:
「老英,都帶走吧。朝廷都有晴雨錄,這兩個就是提前的晴雨先錄啊。」
往後的日子裡,英叔時常說:
阿眠是個小騙子,她誇你的那些個話,隻有半個字是真的。
3
我和阿眠跟著英叔回了他的商行,我和妹妹繼續蹲在墻角,我已經麻木了,不敢想父親母親現在的境況如何,我緊緊抱著阿眠,下定決心,不管如何一定要拼命護好妹妹。
天氣終於微微放晴,有個女孩子走了進來。她穿著我們吳府下人的衣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是花草房的丫頭,十三四歲,個子超出同齡女子的高,和曬得黑黃伺候花草的丫頭不一樣,她挺白的,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就是外地賣來的。
不過讓我記住她的不是外貌身高,而是那次和宋老三鬥蛐蛐。聽說蛐蛐吸收靈秀草木會戰力加倍,我就把我的黑油金翅王放在暖房中的蘭草架子上,誰知喝盞茶的工夫,丫鬟就沒看住我的金翅王,一群人把花房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最後在暖房外壓棚子的大石頭下聽到了蛐蛐叫聲,我讓其他人繼續找,喚來院墻下掃地的高個子丫頭,讓她去找家丁來把石頭挪開。
她看了看那石頭,放下掃帚,走到石頭前雙腳站定,膝蓋微微彎曲,兩手放置在那石頭下邊,好像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些,上下嘴唇一抿,就把那一百多斤的青岡石掀了起來。
我還在目瞪口呆,手快的丫鬟趕緊捉住果然在石頭下的蛐蛐,跟我邀功。
她放下石頭低頭回稟:「這是壓棚筐的,不能挪走。」然後撿起大掃把繼續去墻邊掃地去了。
丫鬟說那個奇怪的丫頭叫冬雨,力大無比,不愛說話,喜歡天天埋頭種花。
偶然間得了種子,在她們的那間下人房種了顆辣椒,據說莊子上都沒種出來,她栽盆裡的卻結成了一樹小燈籠。還會在休息的時候跟廚房借地方給他們做吃的,那拔絲地瓜比龍鳳酒樓的都好吃。
不僅丫鬟們都很喜歡她,說是廚房管事和莊子上幾次想找花草房的張嬤嬤討,張嬤嬤都不幹。
我身邊正缺一個這樣的丫頭,我趁著母親高興,去跟她說要把這有趣丫頭要過來。
再遇到王家小衙內,準能給他身邊的狗腿子揍成豬頭,我身邊丫頭都這麼厲害,看他還怎麼在我面前張狂。
一向對我有求必應的母親卻說:「這人的事,得問問張嬤嬤和那丫頭本人的意思。」
然後我就被拒絕了。
張嬤嬤說那丫頭笨手笨腳,光手上的硬皮就能給我的絲綢衣裳帶抽絲了。
那丫頭也說,更喜歡花草房,想認真學種花。
後來我在花園子閑逛,總能見她跟在嬤嬤後面學修剪,或者在院子外蹲著埋頭種花,或者被總管叫到前院幫忙卸貨。
一個丫頭幹十個丫頭的活,真劃算,我娘真是精明!
我大手一揮,讓身邊的丫鬟取一把銀瓜子賞她。
思緒回轉間,就聽到她解開我和妹妹腳腕的繩子說:「少爺,那是話趕話,不是真要買你當女婿。你給夫人娘家寫封信,看他們能不能來接你和小姐。要是真被他賣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呢。」
氣得英叔在後面直翻白眼。
信還沒寄出去,吳家就因為大赦獲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