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攤牌了?
「先說好,這段時間我可沒在演。我是真心實意地在遊山玩水的——還玩得挺開心。」
顏陵昇抬頭看著我,眼裡的笑意還沒褪去。
可我分不清真假。
我伸手摸臉:「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把想法全寫臉上了?」
顏陵昇又把目光重新落到了折子上。
他一邊提筆,一邊溫和地說:
「自從得知你的人在金州做了什麼以後,我哪裡還敢隻通過表情來判斷你的想法?
「同樣的錯,我可不想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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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斂了斂眸,隻覺得脖子後面有把看不見的刀抵在那。
——不愧是一國之君,我的那些手段,也就能瞞得住他一時罷了。
聽不到我的回應,他有些好奇:「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搖頭,想到他看不見,又說:「這是您的地界。」
顏陵昇握著筆的手一歪,正在批的折子上出現了一條醜醜的捺:
「……聽習慣了你口中的『你』啊『你』,突然這麼禮貌,倒不習慣了。好吧,既然你不提問,那我就來問了。」
他扔給我一張紙,上面細數著我這數月來做的事。
與北箦將領邊巴來往密切,並通過他結識了不少鹿虞其他部族的大人;
雖無明顯授意,但隨嫁官員、農人和工匠皆受到了九堯眾多達官顯貴的追捧;
便是我身邊的侍女,也因文採出眾,在年輕貴族的圈子裡幾次大放異彩;
更別提我每隨著顏陵昇到一個地方,總能精準地從陪嫁中挑出當地鄉紳喜愛的東西送過去。
這使得我雖然並未頻繁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卻已有了不俗的名聲。
「這一樁樁,一件件,表面上看,都是一位想盡快融入他國的和親公主會做的事,可一旦和你派去金州的人阻撓我的部下散布消息的事結合起來,意義便不同了。
「公主啊公主,你竟然想在我的國家攏權?這和那日那位在城牆上痛哭的柔弱公主當真是同一個人?」
我沉默片刻,輕聲反問:「若您與我處境相同,您會坐以待斃嗎?若我不做點什麼,今日會有資格和您坐在這兒相談嗎?」
這下換顏陵昇不回答了。
我心頭猛地閃過一個細碎的念頭:現在是個好時機!或許,可以賭一把!
我緊盯著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帶任何不確定:
「再退一步,若不是我在您眼皮子底下做了讓您意外的事,這幾個月,您還會不斷觀察我、試探我,同時又企圖讓我對九堯產生感情和歸屬感嗎?」
顏陵昇的眼神頓時變得凜冽。
他皺著眉,仔細地審視我,良久,感嘆了一句:「姜阿沉,你真讓人意外……難怪我那愚蠢的弟弟對你無法自已。」
說完,他拿筆把折子上的那道捺補充成了一個豬頭。
我:「……」
不是在談正事嗎?
這突如其來的可怕話題是怎麼回事?
「怎麼不說話?不敢承認?」
顏陵昇突然將筆重重砸到桌上,一直以來的輕松愜意隨之消失殆盡。
他厲聲道:
「姜阿沉,你做的這些事,我都可以不計較。對九堯來說,一個有手段的皇後遠比一個花瓶好。
「但我不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縱容我弟弟對你產生情愫!他的赤子之心豈能是你攏權的道具?」
我看著顏陵昇難得露出的怒容,看著那一直藏在笑容下的,尖銳的情緒起伏,第一次有了「顏陵昇不隻是一國之君,他還是一個人」的感覺。
「你說我攏權,我不否認。」我站起身,昂著頭,高傲地朗聲說,「有了權,我才能不被他人一句話就決定一生!才能不依靠任何人,為父母兄弟正名!才能與我姜家世代先祖一樣,保護大胤百姓!」
說到這,我停頓了一下,語氣不自覺變得柔軟,
「可你說我利用阿雲……我怎麼會利用他?我對他,何嘗不是不能自已?」
話音剛落,令人窒息的沉默便依附在略帶苦味的奇楠香中,於屋內飄散而開,又在幾個呼吸後,被顏陵昇的冰冷打碎。
「你是九堯未來的皇後。」他說。
我冷笑地俯身靠近他:「這跟我要和他在一起有什麼衝突?」
又是一陣沉默,又是帶著苦味的奇楠香。
顏陵昇似乎是覺得我離得太近了,他向後一靠,靠進了陰影裡,那苦味也隨之遠離了些。
他語氣很平,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知道了?」
「知道得並不久。」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真心實意地說,「顏陵昇,互相試探就到此為止吧,你應該看出來了,我們是一類人。」
「你愛著你的家人,我也愛著我的家人。你深愛你的國家,我也深愛我的國家。你願意為他們機關算盡、傾盡所有;而我,也一樣。」
我安靜地站起身,背對他,面朝門扉走了幾步。
原先,從這裡能直接看到大門外。
後來這兒的主人,一位在九堯算得上十分富裕的商人,擔心我覺得被冒犯,便仿照大胤的習慣,在屋前做了個照壁,隔絕了自大門來的所有視線。
這照壁是用木頭做的,因為是趕制而成,上頭隻草草雕了些簡單的花樣,很是粗糙。
我隨嫁的工匠評價說:「不倫不類,簡直是不倫不類!」
但這卻已經是牆垣籬壁率皆以木的九堯百姓能給我的最好的了。
我看著照壁,想著照壁後的美麗河山,語氣飽含暖意:
「如今我已真心實意把這片土地也當作了自己的家,把阿雲和你所看重的百姓也看作了自己的責任……
「請你相信我,相信你的目的、你的理想,並不隻有戰爭這一條路可走。
「我,姜阿沉,可以是大胤的安國公主,日後,也將是九堯的安國皇後!」
16
顏陵昇讓我帶著信走了。
我離開時,他的臉色很不好,但那日後,他對我的態度卻又和從前一樣。
我對他則不同了。
過去我回各種信件,都是背著他的。
而如今,我已經能夠熟練且不心虛地坐在他的桌子邊,拿著他的筆,當著他的面,給他弟弟回信了。
顏霽雲的來信其實很尋常,說的都是些日常瑣事。
什麼今日又與屬下切磋了幾把,小爺果然勇猛無雙,無人能敵;
還有什麼昨日在城東發現一家賣燒餅的小攤,雖然外表平平無奇,但味道很獨特,如果我請求,他願意日後勉為其難帶我去吃一吃。
我瞧著津津有味,顏凌昇看得嘴角直抽抽,滿臉的不忍直視。
「你到底看上了這傻小子哪一點?」他又嫌棄,又恨鐵不成鋼,「還有,你回信能不能背著我點?」
我下筆如有神:「那你別看。」
他惱怒地背過身批他的奏折,沒一會兒又忍不住別著腦袋、捂著臉往我回信上瞟。
「……都第七封了,他真就一句也沒問到我?」
我抬起頭,深深嘆了口氣:「你想收到阿雲的信,主動寫給他不就好了?」
顏陵昇嘴巴嗫嚅了下,最後還是岔開了話題:「趙氏……大胤目前的狀況很不好,你有什麼打算?」
我的身形頓了頓,緩了好一會兒才放下筆。
大胤現在的狀況何止是「很不好」,再這樣下去,恐怕都要成南岺聖女的囊中之物了。
那位琴娘真是個人物。
她趁著趙彧護送我到九堯的工夫,利用她和趙彧的關系,以及她那醫蠱雙絕的手段,成功控制了不少重臣。
她還和大皇子有了些隱隱約約的曖昧。
為了得到這位佳人,向來隻愛吃喝玩樂的大皇子甚至起了奪嫡之心,私下做了不少動作。
大胤繁華了幾百年,自上而下,鮮少有人還保有居安思危的意識。
很快朝堂就被這兩人攪成了一攤渾水。
沒過多久,皇帝病了,皇後也被迫閉門不出,幾個年紀小的皇子病的病、S的S。
偌大而繁華的大胤皇城像是被籠上了沉重的S氣,而這片S氣又隨著風徐徐擴散至整個國家。
等到趙彧好不容易躲過幾次兇險的追S,回到大胤地界後,才驚覺自己忽然成了「通敵叛國,S害姜氏一脈」的廢太子。
要不是朝中仍有老臣眼明心亮,金州軍又早得了我的命令刻意相助,趙彧恐怕早就S了。
S裡逃生的趙彧怎麼可能服氣?
他迅速聯系起自己的親信,並開始四處遊說各地將領,要他們隨他勤王。
其他將領怎麼決定的,我約莫能猜出個大概,至於金州軍……
當然是拒絕了。
思及此,我一下沒了回信的心情。
我站起身,從一直陪侍在顏陵昇身邊的老內侍手中接過一個碗,放到顏陵昇面前,半是商量半是要求:
「我們回去大婚吧。」
17
我們踩著夏季的柔風回到了國都。
彼時的九堯暖和了許多,宮中上下全換下了厚重的外裳,穿上以紅為底色的新服,喜氣洋洋地為帝後大婚四處忙碌著。
讓我和顏陵昇這兩個依然裹得跟粽子似的怪胎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他看著我額角的細汗,遞過來一方帕子,很無奈:「你這又是何必。」
我得意地揚揚下巴:「這叫細節!總不能讓你太顯眼吧!」
於是顏霽雲過來的時候,顏陵昇沒怎麼思考,便也很細節地去了裡間。
許久不見,顏霽雲似是高了些。
眉眼像是又被天神精心修飾過一般,更讓人驚豔了。
他看著我,看著我,眼睛就彎了起來。
即便沒說話,渾身上下透著的喜悅也輕輕松松便將我這段時間心中積攢的煩悶與壓力一掃而空。
我張了張嘴,想問他生氣嗎?委屈嗎?
更想把什麼都說出來。
但現在還不能。
我隻能就那麼看著他。
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
「笑一笑。」他說,「不然我會想衝進去和大哥打一架……他細胳膊細腿的,可打不過我。」
顏霽雲頑皮地眨眨眼,我回了一個醜醜的笑。
就看見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撫開我的眉,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我嘴唇翕動,還是什麼都沒說。
卻聽見他溫煦的嗓音在竹香中化開:「沒關系,我不用什麼都知道。我會等你。」
18
我和顏陵昇在眾人的注目中完成了婚禮。
大婚後的第二日,依照習俗,我隨著顏陵昇來到皇陵參拜顏氏先祖。
當晚,趙彧闖了進來。
他渾身肅S,一雙眼睛在夜色裡瞧著比我的吉服還紅。
他低聲哀求:「阿沉,阿沉……我什麼都記起來了,我知道錯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見我垂頭不語,趙彧忽然單膝跪地,握住我的雙手:
「阿沉,你說的都是真的!偏我之前不識好人心!那琴娘真是南岺妖女!她設計救下我,給我下了蠱,害我忘了你!
「她怕你留在大胤會對她造成威脅,又讓我說服阿爹把你嫁到九堯!就連,就連她鼓勵我為你送嫁,也是為了把我支開大胤,好實施她那些惡毒的計謀!
「阿沉,阿沉,你看看我,好不好?抬頭看看我……我知道錯了,跟我回家吧……」
我慢慢抬起頭,語氣哀傷:「跟你回家?我如今已經嫁做他人為妻,還如何同你回家?」
趙彧精神一振:「我不在意這些!隻要你願意和我回大胤,我什麼都不在乎!」
他攔住我,滿臉溫情:「等我們回去,解決了那妖女,我便娶你做皇後。」
「群臣不會同意的。」我幽幽道。
「不,他們會的!」趙彧說,「你身處異國,許多事不知道。如今那妖女勾引大皇子,軟禁阿爹,朝堂正在危難之中……」
「若你在這時寫信給金州軍,請他們助我勤王,那便是大功一件!屆時群臣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呢?」
我吃了一驚:「怎麼會出這麼大的事!那你要不要緊?你手下有多少兵馬?」
趙彧苦笑:
「不愧是阿沉,總是能一眼就看到關鍵。
「如今站在我這邊的……不提也罷,但我不能因為這樣就貪生怕S,是不是?我必須回去救阿爹阿娘!」
說著,他深情地看著我,眼裡劃過一層又一層落寞:「就是苦了你……我若S了,你便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吧。」
我被感動到熱淚盈眶:「阿彧……你待我真好……可,可我的話,金州軍會聽嗎?」
趙彧眼神微閃,嘴唇不可抑制地上揚了一下,又迅速耷拉下來。
「你是姜家唯一的後人,總得試一試……不過我們若能有兩手準備,當更周全……
「阿沉,你之前便與顏霽雲交好,現如今又是九堯皇後——若你能說服九堯國主派顏霽雲出兵助我,再有金州軍的支持,我便贏定了!」
我吃驚地睜大雙眼,伸出左手搭上了他的肩。
「阿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