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勺驀然落地,敲碎一片寧靜。
周圍的人紛紛側目,而我背過身使勁仰著頭。
林女士沒忍住,掩面啜泣。
我調整好情緒。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我也勇敢一點呢?哪怕隻是有那麼一個念頭,這麼多年我都不會一遍遍苛責那時的自己。
「我是一名律師,卻不能為自己討個公道,因為我聽了你的話,我聽了自己媽媽的話。
「我永遠記得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你說,丟人,羞恥,髒,所以算了吧,就這麼算了,也是為我好。
「可你真的是為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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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為你自己好,為了你闊太太的夢,為了你後半生的榮華富貴!」
我直勾勾看著眼前的人,心像攪碎了一樣疼,怎麼也不敢信我與她曾同為一塊血肉。
「門明明是開著的,我甚至能看到你的臉,可你動了一下,便停住了。
「你就那麼站著,看著。你能告訴我你當時在想什麼嗎?」
林女士雙唇緊繃,搖著頭,說「別說了,別說了。」
為什麼不能說呢?
我切實的經歷,將我折磨了整整七年的刀,遲了整整七年的控訴,她聽一下又能怎樣呢?
「你的愛就像你的那些男朋友對你一樣,總是淺嘗輒止,所以我從未奢求你像其它愛孩子的媽媽一樣愛我。
「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偏偏要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拋棄我呢?」
林女士哽咽著,幾度張口未成一語。
「漾漾,媽媽是愛你的。可是媽媽首先是自己,然後再是你的媽媽。」
從小到大,這句話就像她的護盾,隔離我所有的委屈與痛苦。
我擦幹眼淚。
「我寧願那天你將門關上,真的。」
沒有光,我就可以當那隻是一場夢。
拎包,起身,路過她時我停下來,「我會幫他脫罪,你讓他單獨出來見我。」
11
出了咖啡廳才發現外面下雪了。
茫茫大雪撒下來,像水晶球裡的世界一樣。
我伸出手接了幾片,輕輕一吹,將融的雪花便再一次擁有了生命。
陸敘小跑過來,將大衣披在了我身上,捧著我的手呵了幾口暖氣。
我發了幾秒的呆,將手抽出來,塞進了外套的口袋。
溫茗打著電話衝我招手。
溫先生溫太太知道她回稻城了,說什麼都要讓她回家。
坐在車上,我看了眼副駕的陸敘,戳了戳溫茗。
「哎呀,剛在打視頻時我爸媽看到他了,非要見他。」
我有些疑惑,「叔叔阿姨認識他?」
溫茗為難地看我一眼,立馬抱住了我的胳膊,「漾漾,我不是有意要瞞你。
「你還記不記得大二那年過年,你說要留校,我本來想陪你的,我爸媽非要我回去,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就是陸敘——」
說著她剜了一眼陸敘,「你就這麼喜歡湊熱鬧?非要露你那張破臉?」
陸敘白了一眼溫茗,慢悠悠說到,「程澈還不知道你是我場子裡的至尊 VIP 吧?」
溫茗騰地炸了,「我就知道上次是你告的密!你狗得真純!」
她拉著我的胳膊,「時漾,我支持你跟小清學長!」
「喂喂,溫茗,跟這有什麼關系?」
陸敘看了我一眼,急了。
「我也是為了你們夫妻的感情好不好?」
……
兩人一直吵到溫家門口。
溫先生與溫太太肩並肩站在臺階上,兩人似乎等了許久,身上都落了雪。
上次見兩人還是在去年過年。
自從高三在溫家借住過一段時間後,我便成了溫家的常客。
即便上大學後很少回稻城,溫太太還是單獨為我收拾出了一間房,布置得和溫茗的房間一模一樣。
她說以後溫家就是我家,我想來便來。
我對溫先生溫太太很感激,上大學時的學費生活費也都出自他們之手。
我說等我畢業就還給他們。
他們沒有拒絕,笑意盈盈地說好。
溫太太將我們引進門,兩分埋怨八分想念,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
說完她便看向陸敘,拉起我與他的手疊在一起,莫名來了句,「這門親事我同意了,漾漾,阿姨能不能做這個主?」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剛想否認就被陸敘搶了話,「謝謝阿姨,我一定會對漾漾好的!」
溫茗和我大眼瞪小眼。
「不是,媽咪,什麼跟什麼啊?」
「你倆就別演戲了,小敘都跟我說了,三年,也是該討論討論婚事了。」
說著溫太太戳了戳身旁的溫先生,笑說,「你說也真夠巧的,茗茗的事,本來還覺得對不住陸夫人,前幾天一起喝茶時我還跟她賠罪來著。」
「現在好了,漾漾怎麼說都是我半個女兒,借漾漾的光,我得把那幾杯茶討回來……」
溫太太說話的空,我把陸敘拉進了後院。
「你瞎說什麼了?溫太太很容易當真的。」
「我什麼時候瞎說了?」陸敘低著頭狡辯,「我們的確確在一起三年了,談婚論嫁很正常。」
「那叫什麼三年?一開始說清楚了的,不糾纏彼此。」
「那是你自以為的,我可沒答應。」
「你別這麼幼稚行嗎?」
陸敘神情頓了一下,「幼稚幼稚,每當我表現出一點在乎,你都要拿幼稚搪塞我。
「我是經常叫你姐姐,可我今年也有二十四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被眼前突然生氣的人嚇到。
似乎意識到失了態,深呼一口氣,陸敘拉起我的手,將臉貼在我的掌心。
「姐姐,我知道你以前發生過許多不好的事,也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從前幾次的交談我可以看出來,你擔心背叛,害怕受傷,質疑所有愛,這我都理解,可你不要騙自己好不好?也不要騙我、質疑我。
「你總說我們是床笫情侶,我從不反駁,因為我覺得隻要能留在你身邊,陪著你,比什麼都強。
「可現在不行了,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我的愛不能再隱晦不明了,因為我想你知道你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糟糕。
「你很聰慧,堅韌,善良,你總是投喂街邊的流浪貓,帶他們打疫苗,做絕育;你每年都會去做義工,教給福利院那些孩子怎麼保護好自己,受到傷害,又怎麼維護自己。你知道嗎?你在法庭上據理力爭的模樣,都不知道多讓人著迷。
「你值得一切美好的愛的。」
我眼神開始躲閃。
「所以姐姐,你不要總把我想象得很輕浮,也不要總把我的愛想得很隨便。說這些話,我不是一時興起,不是誘拐哄騙,更不是同情憐憫,我說我愛你,是如果不是你,情願孤獨終身的那種。
「姐姐,我們做愛人好不好?不止於床笫之歡的那種,我們一起吃飯,說話,牽手,接吻,各自取一半的靈魂,交由對方保管……」
腰間手指的溫度漸漸升高,我看著眼前越湊越近的人,猛然別過頭去。
「陸敘,你別這樣。」
陸敘擦掉我臉上的淚,撤回了身子。
「我的話說完了,姐姐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背過身去,一遍一遍整理情緒。
「這些漂亮話,說給我聽真是可惜。也別給我貼這麼多標籤,都隻是你自己的想象,我達不到。
「陸敘,你僅僅隻是先遇到我罷了,如果那天你遇見的是另一個女孩,你也會愛她的,甚至會比愛我愛得更多。
「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當年我不該強吻你,更不該請你上樓喝茶——如果你要問,就是我後悔了。
「你要是恨我,就恨吧。我唯一的請求,就是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說完轉身便走。
12
接下來的幾天,在完成雲城工作的收尾之後,我接手了唐默的案子。
案子本不難處理,可業內愣是沒有一個人接——或許也有人接,都被唐默對家威脅了回去。
半個月,由於我的介入,案子遲遲沒有任何進展。
電話是唐默主動打來的,約見也是他主動提出的。
再見他,我的身子還是不可控地發僵。
露天的咖啡館,他單手捂著雙眼,一遍一遍地給我道歉,說他這些年每分每秒都活在愧疚之中,他是禽獸,是人渣,他不該再出現在我面前。
「這些年我一直在贖罪,默默興建小學,投資福利院,資助學生,下到基層做義工,隻是想減少我身上的一點罪孽。」
說著,唐默還假意抹了抹眼淚。
「我不祈求你的原諒,我隻是想懇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再多為這個社會做點貢獻。」
可他傷害的明明是我,為何懷著愧疚向所有人釋放善意,卻偏偏不向我贖罪?
我一口接著一口地喝著眼前的咖啡。
「我可以為你脫罪——如果你肯將那份錄像交給我的話。」
唐默動作一頓,眼神暗暗投向放在一側的手提包。
「什麼錄像?漾漾,你總該跟叔叔說清楚。」
空氣僵滯幾秒,我將錄音筆拿出來,關掉。
「現在總可以談了。」
唐默直起腰身,「我怎麼知道你沒有藏第二支。」
不輕不重的置杯音,我提包要走。
「你要哪一份?」
腳步頓住。
「我問了,總該讓叔叔知道你要哪一份。」
下一刻,提示音傳入耳朵,手機界面驀然彈出一條視頻。
緊接著是更多的視頻。
背脊一陣惡寒。
我沒敢點開,隻是出神地望著,心中瞬間閃過無數種猜測。
電話是在這時進來的,陸敘輕輕喊我的名字,而一旁的溫茗帶著哭腔問我現在在哪兒。
我呆滯地看向身後的人,腦海中瘋狂搜索與這些視頻拍攝時間相關的事情。
可我無論怎麼想,浮現在腦海的也僅僅是那段時間身上莫名出現的淤青與傷痕。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看著唐默遞來的水杯,我一把打翻。
水漬沾了他一手,他皺著眉掏出手絹。
「本來沒必要讓你知道的,可你現在成人了,是大律師了。
「我經常在電視上看你,和視頻裡的小姑娘一點也不一樣,那時我就想再見見你,所以我今天來了。
「你以為我是來求你的?不。和你說完那些話,我心裡舒服多了。
「我以為你會有點長進的,可剛才我發現,你還是把那東西看得那麼重,所以,你還和十八歲一樣,膽小,懦弱。
「聽你媽媽說你要為自己討回公道,你盡管討,隻是你記住,這個討公道的機會是我給你的。
「所以作為回報,你為我脫罪。
「你一定會好好打這個官司的對吧?你也不想讓我因這麼一個小小的罪進去。」
他頓頓,嘆了一口氣。
「說實話,我老了,活不了幾年,等我贖完罪,可能就突然S掉了。
「可你不一樣,你才二十五歲,大好的年華啊。」
……
溫茗和陸敘趕來時,我正倚在欄杆發呆。
溫茗一把將我拉回去好幾米,捧著我的臉忍紅了眼。
她說,「漾漾乖乖,不怕,做什麼決定,我們都支持你。」
我看著一側神情緊繃的陸敘,使勁將自己的腦袋往溫茗懷裡埋。
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撕開,是連帶著新鮮血肉一起的。
「茗,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拍的。」
背脊被輕輕拍著,再也忍不住,我伏在她胸口泣不成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溫茗帶回了家,溫太太給我們留了晚餐,囑咐我們那鍋雞湯要趁熱喝,再溫就不好喝了。
我禮貌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