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不斷拂去玻璃窗上的水流,確認數次後,瘋魔一般指著那個名字,對旁邊的女生說:「這是我,我就叫蘇冉冉。」
「這是我,我考上了!」
回去路上大雨還在繼續。
路人都愁眉不展,行色匆匆。
我卻覺得那噼裡啪啦的雨聲,像是為我勝利奏響的樂章。
拐過一個路口,我看到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生坐在電線杆下。
暴雨無情砸在他身上。
他渾身都湿透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用頭一下下狠狠撞著杆子,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嘶吼。
他一定遇到了很難過的事情吧。
我想把傘給他。
但對貧窮的我而言,一把傘不便宜。
我遲疑了半分鍾,還是走上前把傘塞他懷裡。
雨水很快淋湿我的頭發衣服。
但是我笑得很燦爛:「我能去念心儀的高中了,我很開心。」
「別難過了,你也一定能心想事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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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十五年,我都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就這一次,讓我放縱一回吧。
我冒雨跑回家,腳步輕快,媽媽還在等我的好消息。
推開破舊的院門,媽媽的嘶吼如尖刀刺入我的耳膜。
「蘇建強,你不是人!
「你怎麼能在外面養女人?你對得起我嗎?
「那是我給冉冉準備的學費,你不能動!」
6
爸爸身邊站著個濃妝豔抹的女人。
媽媽衝上前要去撕扯,爸爸一把將她推到泥漿裡。
他神色不耐煩:
「小玉現在懷了,你要麼拿錢讓她拿掉孩子,我跟你以後好好過日子。
「要麼咱們離婚,我跟小玉過。
「她肚子裡說不定是個兒子,到時候我也有後了。」
媽媽倒在地上,喃喃哭泣:「蘇建強,你不是人,你狼心狗肺……」
怒火幾乎將我天靈蓋頂開。
我衝上前扶住媽媽,吼道:「離就離,離了媽媽和我過得更好。」
「媽媽,他永遠不會改的,離吧,我以後對你好!」
……
媽媽流著淚看向我,啞聲道:「冉冉,我不甘心。」
「我熬了這麼多年,憑什麼便宜其他女人。」
不知她是在說服我還是在說服自己:「冉冉,等拆遷,拆遷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把藏在院子爛瓦罐裡的學費拿了出來。
我哭著去搶。
「媽媽,我求求你,別信他。
「那是我學費,那是我的學費,你不能給他。」
……
爸爸將我踹進院子的爛泥裡,媽媽扶起我。
「沒事的,冉冉。
「你這麼聰明,讀一中也照樣能考好大學。」
爸爸居高臨下看著我們,抽出一張藍綠色的一百扔下來,正好貼在我額頭上。
他說:「吶,這個給你留著做學費。」
他帶著那個豔俗的女人揚長而去,媽媽追在後面喊:「蘇建強,拿掉孩子你就馬上回來。」
「不然我真的跟你離婚。」
爸爸頭也沒回。
我癱坐在泥漿裡。
它們像是水泥,又似是惡魔的觸手,緊緊纏著我,拉著我墮入深淵。
沒救了。
那個男人,我的媽媽,還有長在這爛泥裡的我。
通通沒救了。
媽媽拽著神情麻木的我去換衣服。
她不住地說:「你爸說了,拿掉孩子以後就好好過日子。」
「我再去賺錢,我給你賺一中的學費。」
我定定看著她,咬牙切齒:「他怎麼不去死?」
「為什麼馬路上的車不把他撞死,瘋狗不把他咬死,他怎麼不掉糞坑裡淹死?」
7
媽媽臉色大變,斥責我:「他是你爸,別胡說八道。」
「你怎麼能詛咒他?你別難受。你還有媽媽,媽媽對你好,媽媽愛你。」
怎麼辦呢。
十六歲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沒有了學習的動力,麻木地過每一天。
麻木地參加中考,麻木地上山下河,麻木地得知中考成績。
因為底子牢,我以三分微弱的優勢上了一中錄取線。
我面無表情地拒絕了城北中學的邀請,古井無波地收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蘇建強叫了一幫狐朋狗友來家裡吃飯。
拿著紅色通知書炫耀:「你們家的孩子都考不上一中吧,冉冉這聰明勁,都是隨了我。」
他倒了一杯白酒:「冉冉,快來敬叔叔們一杯。」
我端起酒想潑他一臉,在廚房裡忙裡忙外的媽媽堆著笑著上前:「冉冉還小,我來喝。」
一直鬧到十點多,他喝得醉醺醺地癱在床上,滿屋子都是煙酒混雜著嘔吐物的氣味。
媽媽去歸還從張嬸家借的蠟油火鍋爐。
隻有我跟蘇建強共處一室。
說來也不怕你們笑話。
家裡的房子太老,西廂房塌了半邊,蘇建強說遲早要拆遷,一直不肯修。
所以我們一家三口,都擠在東廂房裡睡。
不過那時鄉下房間大,能放下兩張床。
我實在受不了那氣味,便出來一路走到池塘邊呆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聞到一陣燒糊的氣味,遠處火光漫天。
是家裡起火了!
我趕緊往回跑。
在院門口的樹影下,聽到媽媽急切地對裹著湿棉被的村支書說:「右邊,右邊,建強睡在右邊床上。」
李大娘問:「冉冉呢,冉冉是不是也在屋裡?」
媽媽急急往火裡衝:「先救建強,建強睡右邊床上。」
「他喝醉了睡得死,會被煙嗆死的。」
……
媽媽和支書將爛泥一樣地蘇建強拖了出來。
因為夜裡起火很明顯,火情發現得早,蘇建強除了不住咳嗽外,小命無礙。
但媽媽還是嚇壞了,一邊心有餘悸地哭一邊給他拍背。
我從人群末尾走到蘇建強前面,很失望:「怎麼沒把你燒死?」
媽媽站起來,抬手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聲色俱厲:「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是不是你故意放火想燒死你爸的?」
「他是你親生爸爸,你也下得去手!」
她盯著我的目光裡,是深深的厭惡。
我笑了笑,含著淚問她:「媽媽,我要是沒跑出來,這會兒已經被燒死了,你會為我哭嗎?」
8
媽媽愣住了。
幾秒後解釋:「我想著你被煙嗆醒肯定能自己跑出來,你爸喝醉了跑不出來的。」
很理智的安排,很合理的解釋。
但愛是下意識的行為,危急關頭總是讓人失去理智。
媽媽不愛我。
或者說,在她心裡,我永遠都比不過爸爸。
一旦有生死。
我定是被舍棄的那個。
那天晚上,我沿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
我遇到了帶著四個狗崽的流浪狗一家。
看到趁著夜色過馬路,結果被面包車撞扁的癩蛤蟆。
聽到成群結隊的野貓叫個不停。
……
我明白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些年,媽媽一直相信蘇建強某一天會幡然醒悟,回歸家庭,全心愛她。
而我則一直勸媽媽,希望她能從夢裡醒來。
我以為我在拯救她。
但其實我跟她一樣,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徒勞!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被一群染著殺馬特的黃毛跟上了。
他們笑嘻嘻地搭訕。
「妹妹,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在路上走?」
「要不要跟哥哥們一起去溜冰?」
……
我有些害怕,卻又忍不住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就這樣吧。
別努力了,往上爬多難啊!
墮落和放縱才配得上我這爛泥一樣的人生啊。
黃毛們見我不吭聲,走得更近了。
領頭那個還伸手來搭我肩膀:「會溜冰嗎?哥哥們請你溜冰去!」
眼看著就要被他拽進懷裡,一隻白皙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來人的語氣很冷:「爸媽和我一直在找你,大晚上地在外面亂跑什麼。」
我不認識他。
但他比黃毛們高出足足一個頭。
黃毛們以為他是我哥,放棄了我這個獵物。
他拽著我往前走了兩百米,讓我在一家網吧外等他。
他很快去而復返,遞給我一把粉色的雨傘。
「這個還給你。
「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9
原來是他。
那個在暴雨裡大哭的男生。
這是我十三歲生日媽媽買的折疊傘,從小到大唯一一件生日禮物。
「我不想要了,你覺得礙事就扔了吧。
「我不想回家。」
他皺著眉,有點不耐煩:「你爸媽這會兒肯定在找你。」
我哂笑一聲:「不會的。」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聽到他在身後踹了樹一腳,罵了一句髒話。
然後快步上前拽住我的帽子:「跟我來!」
他拖著我進了網吧,刺鼻的煙味混雜著泡面、辣條、腳臭、鼠標鍵盤噼啪和咒罵聲朝我碾來。
他打開收銀臺邊的房門將我拉進去,又狠狠踹了一腳床。
嚇得床上躺著的紅毛一個彈跳起來:「航哥,地震了地震了?」
他不顧紅毛的反對,拽著他往外走,頭也沒回地說:「太晚了,你在這睡一晚,明天醒來再說。」
沒一會,房門被敲了幾下後開了一條縫。
塞進來一條老面包和一盒蒙牛酸酸乳。
他命令道:「把門反鎖!」
我輾轉難眠,凌晨時才迷糊睡去。
醒來時已經十點多。
推開門看到盛航坐在收銀臺,手裡的鼠標像是磚頭,被他砸得咣咣響。
四目相對後,他扔下鼠標站起來:「走,先去吃早飯,再送你回去。」
紅毛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笑嘻嘻地說:「妹妹你大半夜在外面遊蕩,不會是失戀了吧?」
「哪個狗男人這麼不憐香惜玉?我去弄他!」
盛航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閉嘴,人家是重點高中的好學生,你以為是你?」
他問我:「你上次說的高中,是城北嗎?」
我心頭一澀,搖搖頭:
「不是。
「我不想讀書了,反正讀再多書,我媽也不肯跟那個爛男人離婚。
「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賺錢。」
我不想再忍受下水道般腐爛惡臭的家。
一秒都不想留,要快點逃走。
盛航臉色一凝:「你腦子壞掉了吧?」
10
他顯然還要繼續罵我,但卡座裡有人摔了鍵盤摘下耳機,怒道:「這狗隊友,又害老子輸了。」
「真他媽帶不動,老子不跟你玩行了吧!」
盛航偏頭瞧我一眼:
「他初中沒畢業都知道隊友太蠢帶不動,就該放手。
「你都能考上城北,這點道理不明白?
「該放手時就要放手,別任由自己被拖累!」
我心頭大震。
紅毛在旁邊翻白眼嘟哝:「自己過得一團糨糊,還給別人當起導師了。」
盛航堅持將我送到村口。
分別時他態度疏離:「你送我一把傘,我收留你一晚上。」
「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再見!」
媽媽看我回來松了口氣:「回來就好,你爸鬧了一夜,不然我昨晚就要去找你的。」
原本家就破敗,經過一場大火後,更像是難民營。
蘇建強大爺般躺在床上,揚高聲音:「婆娘,水呢?你想渴死我啊?」
媽媽跟我抱怨:「你爸明明能下床,非要折騰我!」
「你看我胳膊……」
昨晚她救人心切,胳膊被燙出一大片燎泡。
裡面全是亮晶晶的膿液。
以往這時候,我要麼跟爸爸吵一架,要麼分擔媽媽的辛苦。
可這一次,我看著院子裡那根不堪重負被扯斷的晾衣繩,笑了笑。
「媽,這能怪誰,都是你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