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見過寫著紅色「拆」字的牆嗎?
那個「拆」在我家爛牆上寫了十年。
爸爸吃喝嫖賭,一次次騙走媽媽賣稻子花生雞鴨甚至是看病的錢供自己揮霍。
我無數次勸媽媽離婚。
她總說:「你爸爸沒那麼差的,等拆遷款下來就好了。」
後來真的拆遷,我家卻一夜赤貧。
媽媽崩潰向我哭訴。
可媽媽。
我曾無數次想拉你出泥沼,你總是執迷不悟。
這一次,我不想再管了……
1
從我有記憶起,我家牆上就寫了個紅色的「拆」字。
家裡窮得叮當響。
我的內褲破得像蜘蛛網還在繼續穿。
爸爸卻抽十塊一包的精白沙,穿百來塊一雙的牛皮鞋。
村裡人笑他:「你女兒學費都交不上,你倒是好吃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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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揚著下巴:「你們懂個屁,我家馬上要拆遷了,到時候送冉冉去縣裡讀私立。」
但拆遷遲遲不來,我卻已經七歲。
村支書催了無數次,媽媽賣了家裡的下蛋雞,湊夠了我的學費。
那晚爸爸拿著一把從路邊採的野花,抱著媽媽輕聲細語。
「我最近發現了一門賺錢的生意,你把錢先給我,保證半年後能翻三倍。
「這次肯定行!」
這樣的話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這些年家裡賣稻子、茶葉、玉米、年豬甚至是媽媽看病的錢,都是這麼被爸爸哄走的。
我哭著阻止,大喊我要上學。
爸爸將我推進廂房鎖了門。
不知哭了多久,門開了。
爸爸不見蹤影,媽媽微笑著跟我說:「你爸跟我保證,這次肯定是拿去做生意不會亂花的。」
「到時候賺了錢,給你買水冰月的裙子。」
我很生氣:「不可能,他就是個騙子,他騙了你那麼多次。」
媽媽臉色一變,抽了我一巴掌:
「不許這麼說你爸。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花光身上所有的錢給我買裙子。
「你外公外婆從沒給我買過新衣服。」
我知道那條紅裙子。
它嶄新得像是從未穿過,被小心翼翼掛在衣櫃裡。
與破爛的家和媽媽的臃腫與滿面愁容格格不入。
那一巴掌並不重,可我眼淚止不住地掉。
鄉間的夜很寂靜。
夜風卷來隔壁王伯家的打罵聲。
「生了四個賠錢貨都生不出個兒子,我要你這婆娘有麼子用!
「趁早收拾鋪蓋滾回你娘家去!」
……
媽媽抱著我,喃喃說:「你爸其實挺好的,這麼多年他從來沒因為我生不出兒子打我罵我。」
「冉冉你再忍忍,隻要拆遷款下來,我們一切都會變好的。」
2
她抱得很緊。
我就像是擱淺在泥漿裡的魚。
明明把嘴巴張到最大,卻依然覺得窒息。
我後來還是去上學了。
作為欠費生,每個周五都會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點名,催促盡快繳清學費。
鄉下婆娘闲話多,連孩子也不可避免受影響。
同學們都笑話我。
「你爸不是要送你去私立嗎,怎麼還跟我們一起讀?」
「學費都交不起,你家牆上那個拆字是你爸自己寫上去的吧?」
……
沒有伙伴,老師也不喜歡我。
那時候沒幾個父母會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
活著就已經讓人筋疲力盡,又哪來的精力關心孩子快不快樂。
不餓死不凍死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該感恩戴德了。
可哪個小孩不希望自己被重視呢。
為了獲得關注,我做了很多努力。
一是每天放學主動留下來打掃衛生。
那時太窮,連買鉛筆的錢都沒有。
我會把老師同學扔掉的鉛筆頭撿起來,綁上木棍繼續用。
若是能撿到一根兩寸長的鉛筆頭,能高興好幾天。
二是我在學習上傾盡全力,考試次次拿雙百分。
後來終於當上班長,成了老師的眼睛。
每天第一個到校,然後緊緊盯著教室門口。
一旦早自習鈴聲響起,哪怕隻遲一秒。
我都會在本子上記下遲到者姓名。
有了這點微末的權力,同學不敢再笑話我。
幾個月後,爸爸「虧」完學費回家,罵天罵地,說被那個好兄弟騙了。
在外面這三個月過得飢一頓飽一頓。
他拿著一把亂七八糟、莖秆很短的花哄媽媽:「就算我餓肚子,也不會忘給你買花。」
媽媽的氣消了。
她把賣花生的錢給爸爸去買酒喝,又讓我幫她殺剛下蛋的母雞:「你爸這幾個月都瘦了,給他補補。」
母雞的脖子被菜刀割斷,它拼命掙扎,從我手裡掙脫,在院子裡全力飛跑。
跑著跑著,「咯噠」一聲倒在地上斷了氣。
或許它就是我。
已經被割斷喉管,無論怎麼勸媽媽醒悟,最後都是徒勞。
那把花被媽媽鄭而重之插在塑料瓶裡,直到最後一片花瓣枯萎才被舍棄。
媽媽仿佛是爸爸虔誠的信徒。
願意為他奉上所有一切。
爸爸三言兩語,她又把我二年級的學費交了出去。
報名那天我哭著跟教語文的周老師說:「爸爸把我的學費騙走了……」
「為什麼他那麼差,媽媽卻始終放不下?」
3
年輕的周老師摸摸我的頭,回答:「我給你講個故事。」
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卻是全新的解讀。
她說:「小女孩之所以覺得一根火柴的光也很溫暖,是因為她實在是太冷了。」
「或許是因為你媽媽得到的愛太少,所以將這一點點的愛當作汪洋大海。」
如果是那樣。
那就換我來全力愛她。
不管是田間還是山谷,又或者是路過的人家。
我會將所有好看的花苗想盡辦法弄回來,種在院子裡。
春天我採茶葉撿茶籽,夏天我下河摸魚抓螃蟹,秋天上山採野果藥材,冬天下籠抓鳥。
這些東西換來的錢,我給媽媽買裙子。
好幾條。
她偶爾會穿,大多時候疊在衣櫃裡。
隨意堆在爸爸那條紅裙子下面。
爸爸好面子愛吹牛一天到晚不著家,媽媽性子溫吞軟弱。
村裡人便逮著我家欺負。
趙大娘說我媽是不下蛋的雞,這麼多年生不出個兒子。
我就回她母豬都沒她能生,一串生八隻。
劉叔說爸爸答應用家裡兩畝高產量水田來交換他家半山腰的旱田。
媽媽訥訥說不合適,劉叔步步緊逼。
我大聲回答挺好的,順便用我家的茅屋來換他家的紅磚房。
劉嬸故意讓牛犢子吃了我家一壟空心菜。
媽媽上門討說法,反被劉嬸說小氣,不就是一壟菜。
氣得我用鐮刀把她家剛打花苞的豆角苗全給割了。
……
村裡人談我色變:「冉冉那個妹子,真是一線線虧都不肯吃。」
「這麼潑辣,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哦!」
真是好笑。
這世上還有人天生愛吃虧嗎?
若總是吃虧,不是太笨,就是太弱。
每一個被爸爸謊言傷害的夜裡。
媽媽暗暗垂淚,我就會安慰她:
「他改不了的,媽媽你跟他離婚吧。
「我可以保護你。
「我會快點長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田裡地裡都是媽媽在料理。
家裡的每一分錢,每一口吃食都是媽媽努力而來。
如果沒有爸爸這隻血吸蟲,我們的日子隻會過得更好。
媽媽總是喃喃:「你不懂,我沒有娘家撐腰,離了婚能去哪兒?」
「你爸沒你說得那麼壞,咱們再等等,等拆遷款下來就好了。」
你看。
窮人的孩子,總是能更早明白世間一些殘酷的道理。
比如那時我就知道。
你永遠都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村裡人都知道我不喜歡爸爸。
好些大娘教育我:「你爸算好的,這些年沒逼著你媽添弟弟。」
「雖然不顧家,也不打你跟你媽,比我家男人好多了。」
「你爸媽要是離婚給你找個後媽你多可憐,少年夫妻老來伴,過日子都是這樣磕磕碰碰一輩子的。」
4
我不理解。
挑男人難道是老太太燉肉,隻有更爛,沒有最爛嗎?
但她們有些話說得對:日子隻能這麼咬著牙過。
我太小,無法獨立生活,也不能舍棄媽媽。
因為在這世上我也很孤獨。
隻有她會為我做一日三餐。
隻有她在盛夏打著蒲扇哄我入睡。
隻有她在我生病時背著我急匆匆找醫生。
除了她之外,再無人全心愛我。
所以我隻能忍受屎一樣的爸爸,時不時地出來惡心我。
我家住在縣城北城鄉接合部。
之前說縣政府會搬到這邊來,所以牆上才寫了拆字。
但後來換了領導班子,這事就遲遲沒了動靜。
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是很割裂的。
往前步行十幾分鍾就是縣城。
小汽車、歌舞廳、雪白的奶油蛋糕和落地櫥窗裡掛滿的蓬蓬裙。
往後退幾步,全是高高低低的稻田。
插秧若是遇到暴雨。
泥漿能一直漫到大腿根,你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拔出腿來。
但也是這種對比讓我很早便知道。
我得努力讀書。
讀書才能馱著媽媽往前踏上地磚路,放縱隻能被她拽著後退陷入爛泥塘。
好在老天爺沒將我所有的窗戶都封死,我於讀書上稍有天賦。
從小學到初中,我一直穩在年級前三名。
參加縣裡的作文比賽和朗誦比賽,也都拿過名次。
所以初三寒假,我拿到了城北私立高中單招名額。
這所高中比一中的師資力量更強,有縣裡最好的教學樓和教學設備。
連續三年的本科錄取率都高居全縣第一。
唯一的缺點,就是學費是公立的三倍。
但隻要進了城北,就等於一隻腳踏入了本科的大門。
班主任鼓勵我:「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假如被提前錄取,你中考時隻要達到標準線就行,壓力也會小很多。」
媽媽每一根皺紋上都寫滿憂愁:「這麼貴的學費,你考上了我怕也負擔不起。」
爸爸用竹籤剔著牙,很不以為然:「能考上再說,說不定過兩個月拆遷款下來了,別說城北高中,就是去市裡讀私立也是小意思……」
5
他一直不反對我讀書。
我考得好對他來說是長臉的事,左右他也從不負責我的學費和生活費。
媽媽當晚開始清點家中資產。
一千斤稻子,二十隻雞,八隻鴨還有四頭不到百斤重的豬。
怎樣都是不夠的。
烏雲閉月,鴉雀悄然。
白熾燈下的媽媽朝我笑了笑:「你大姨說她們公司招家政保潔。」
「地裡活不多時,我就去做保潔。」
……
我抱著她紅了眼眶:「謝謝你,媽媽。進了城北我一定努力讀,考上大學以後讓你享福。」
兩個月後的單招考試,我發揮得很不錯。
錄取名單都張貼在校門口,考生自己去看。
那天是周末,一早起來天氣陰沉沉的。
出門時,媽媽讓我帶上傘。
「去吧,學費我湊得七七八八了,隻要你考得上,我就送你去。」
……
到了城北果然下雨了。
暴雨衝刷著玻璃櫥窗,濡湿了錄取名單的紅紙。
我費力地擠到第一排。
急切地尋找,總算在第三排的角落裡,找到了我那被暈染的名字——
蘇冉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