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珠珠,珍重。」
我一時語塞,久久哽咽不能言。
19.
封後儀式後,我執掌鳳印,成了真正的皇後。
先帝新喪,舉國守孝,婚姻嫁娶一例不許,自然也沒人敢提議選秀。
先帝的妃嫔多挪到太妃所去,明琛的後宮空蕩蕩的。
大多時候,他隻有我陪著。
他批奏折,我就畫幾幅鬼畫符,他在前殿與大臣議事,我便在後殿擺弄東西。
明琛回來看見我,肅冷的神情便淡了下去,手掌輕輕攏住我的頭,取幾绺發絲在手心慢慢摩挲。
從前在貴妃宮裡便是這樣,我皺著眉頭刺繡,他書桌那頭讀書。
隻是那時他不愛搭理我,現在是不想搭理也不行,偌大後宮,他隻有我一個人。
直到有一日我來養心殿,看見一極嫵媚的女子,眸似秋水,形似俏荷。
她在太後身邊,一片柔靜之態,眼睛不住地瞟明琛。
明琛和她離得很近,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在門檻前停下,默了一會,轉身回去了。
20.
Advertisement
那女子是太後的親外甥女,叫蔣玉瑤。
從那天起,她就跟在明琛身旁,為他磨墨,備衣,太後時常來探望,拉著他們共同用膳。
明琛從未拒絕過。
我再去找他,被蔣玉瑤風輕雲淡攔了下來。
她笑:「明琛哥哥正在午睡,娘娘待會再來吧。」
我正看她一眼,輕嗤一聲:「明琛哥哥?」
她應了聲,笑容嬌花般展開。
我不輕不重地說:「蔣家夫人就是這麼教你規矩的?」
短短一句話,她紅了眼眶。
聽宮人說,蔣玉瑤連飯都沒吃,哭了整宿。
我沒當回事,再開開心心去找明琛時,他神色冷淡:「你說話,也要注意些。」
我愣在原地。
明琛皺眉:「別太刻薄。」
他身旁,蔣玉瑤輕輕抽泣。
我當即笑了出來,揚眉看向他:「這就愛上了?也太快了些吧。」
明琛不緊不慢地反問:「吃醋了?」
我語塞,一時間心亂如麻。
這事沒完,當晚,明琛揉著我的頭發逼問:「見我向著蔣玉瑤,不開心?」
我咬咬嘴唇轉過頭,他捏起我的下巴,低頭湊過來:「我管過你和明禎麼?」
明禎?我和明禎?
我氣笑了:「我們之間可清清白白,不像你倆……」
話音未落,他堵住我的嘴,睫毛激烈地顫著。
我瞪大雙眼推拒,他吻的更深,喘息聲低沉。
在我窒息前一刻,他輕輕放開我,語氣發狠:「人清白,心可不清白。」
我慢慢緩過神,察覺出了語氣中細碎的不甘。
先帝生前,我的那句喜歡,原來他還是在意的。
可也僅是在意。
守孝期一過,蔣玉瑤就成了蔣淑妃。
她被冊封的當晚,正是出孝期第一天。
宮裡人都在猜,皇帝是臨幸皇後,還是蔣淑妃。
太後可真是明琛親娘,都不舍得他為難,天不亮就召我陪她禮佛。
我整整抄了一天佛經,不吃不喝,頭昏腦脹。
第二天清晨渾渾噩噩的,聽見太後的心腹來報,皇帝和蔣淑妃,一夜歡好。
21.
暮春時節,娘娘撐不住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深宮這些年,熬去了她所有活力。
她恹恹地靠在床頭,眼角凝了大滴大滴的淚。
太醫進來時,她喃喃自語,說看見了先帝。
我拉住她的手,哽咽著呼喚:「娘娘,我是阿念啊,你看不見我麼?」
她這才漸漸晃過神,目光落到我身上,擠出一個笑:「阿念啊,你怎麼突然就長這麼大了?」
我忍著心痛,問太醫病情。
太醫搖頭:「隻在這幾天了,娘娘做好準備。」
我頓時淚如雨下,膝蓋一軟,跪在他跟前,隻求他盡盡力。
太醫嚇的面色灰白,手足無措。
娘娘艱難地說:「阿念,別為難太醫了。」
她口裡喚起明禎的名字,時高時低,我一陣心酸,飛奔著趕到養心殿。
殿內,明琛和蔣玉瑤圍在太後身旁笑吟吟地喝茶。
明琛的目光探了過來,我咬著唇,一聲不吭地跪下。
殿內一寂。
太後冷哼:「她要死了?」
一語中的,我說:「請皇上恩準,讓王爺回京見她最後一面,也好赴喪。」
蔣玉瑤銀鈴般輕笑:「王爺駐守邊疆,豈能為一庶人棄邊防於不顧?」
我盯著她,厲聲說:「難道邊防除了王爺便無人可用了嗎?」
蔣玉瑤訕訕閉上嘴,看向明琛。
他正仔細地剝一個蜜橘,細長白皙說手指染了蜜色。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可他不動聲色間低睫,將百轉千回的心思藏了起來。
半響,明琛慢條斯理擦了擦手,抬眼看我:「皇後,你僭越了。」
我忍著淚,再三懇請。
明琛俯身,眸子清冷,用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想見他的人,到底是她,還是你?」
我再也遏制不住,咬牙扇了他一掌,即刻我便後悔了,僵在原地。
他神色冷沉,抬起我的下巴看了一會,毫不猶豫地甩開。
「皇後言行犯上,禁足三月。」
22.
明禎最終還是見到了娘娘最後一面。
我急中出錯,竟忘了此時正是駐邊大將回京述職期,明禎早已在路上,收到消息,快馬加鞭,一天時間就到了皇宮。
他還帶來霧河水與江南泥土,放在娘娘床頭。
那泥土上的梅花,衰敗零落,已經枯萎了。
娘娘很開心,她看著我們:「真好啊,這麼多年過去,你們感情還這麼好。以後我不在,你們就是彼此最親的人。」
我使勁點頭。
娘娘說著說著有些遺憾,歪頭看明禎,抱怨:「你怎麼還不成家呢?是不是太調皮了,沒有姑娘喜歡啊?」
明禎牽強地笑:「娘,哪有姑娘看得上我啊。」
我說:「娘娘你放心,我一定挑全京城最好的姑娘配他。」
娘娘破涕為笑,連聲說好。
她眼裡的光芒一點點淡下去,嗅了嗅那枝殘梅,手腕垂落。
曾經的國母,中宮皇後,死於深宮中,無人能為她光明正大的送葬。
我跌坐在原地,淚都流幹了,隻剩滿眼荒涼。
23.
我鬢間多了枝白玉雕的梅花。
明琛見了,饒有興味地捏著打量,我飛快地閃開,語氣淡淡:「不是金貴的東西,別髒了陛下的手。」
他收回手,眸光沉下來。
宮裡最近喜氣洋洋,熱鬧非凡,我在其中格格不入。
蔣玉瑤懷孕了,這是明琛第一個孩子,意義重大。
就算我再悲傷,也得裝作很開心。
我起身行禮:「恭喜皇上。」
明琛瞥了我一眼,不鹹不淡地嗯了聲。
我打起精神,要讓蔣玉瑤好好地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明琛雖然還沒選秀,但大臣們明裡暗裡已經送了不少新人進宮。
這些女孩們美貌絕頂,長袖善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欲望,那些漂亮的眼睛裡呀,都深不見底。
我不敢賭人心,隻能倍加小心。
時間一晃,她臨產之際,正是明禎即將離京的時候。
明琛在京城門前,京師大營裡為他送行,順便巡視一遍他帶來的邊境精銳。
身為國母,這樣的場合,我也得出席。
酒席上,我和明琛高坐上方,明禎在我左手旁。
戍邊將士辛苦,我隨他高舉酒杯以做酬謝。
酒入喉嚨時,忽見長箭分別衝著明琛和明禎射來,指明要他倆性命。
大腦一片空白,我下意識擋了上去。
胸口是劇烈的疼痛,我連尖叫都發不出來,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的短短幾秒,耳邊嘈雜無比,我費力翻開眼皮,混亂中,有一人死死握著我的手,雙眼通紅。
印象裡,他從沒如此失態過。
我時醒時昏,聽見他幾乎是咬著牙說:「為什麼先救我?」
什麼?
我皺起眉。
「不是喜歡明禎麼?為什麼……先救我?」
我霍然清醒了,腦子快一步:「因為你是皇帝,身系大慶安危,你死了,大慶會動蕩……」
明琛瞬間反問:「死生之際,還能想這麼多?」
我哽住,劇痛一陣陣傳來。
明琛將手指放在我心口,輕輕地按,嘴上力道卻重,一字一句地問:「你這裡,到底裝著誰?」
他那目光,似是被人玩弄的憤怒,又似是不甘,又似歷盡世事的悲涼傷感。
可我終究,不能給他一個回答。
午夜時分,月上梢頭。
所有太醫聚在我床前。
明琛握著我的手,始終不肯松開。
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說,王爺在殿外跪著,求見皇後一面。
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想他應該是沒事的。
沒事就太好了,沒事就太好了。
潮水般的愧疚湧上來,粘稠到窒息,透過月光看門縫,影影綽綽的,有一個人久久站立的身影。
回憶起剛剛那一幕,我難過的想哭。
我想這輩子,都無法面對他了。
24.
我再醒來時,身旁隻有宮女和太醫。
他們告訴我,蔣淑妃後半夜誕下一個男嬰,太後拉著皇上看皇子去了。
我有氣無力地問:「王爺呢?」
宮女說:「王爺受了輕傷,包扎好不大礙事,早晨已經上路了。」
他走了。
我輕輕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別過頭,讓枕頭把眼淚吸走。
傍晚時分,明琛來看我,我裝睡,沒搭理他。
他在我床前站了很久很久。
繁華褪去,他看不出初為人父的欣喜,默默佇立,很孤獨很落寞的樣子。
我睜開了眼。
他便將我的手貼在臉上,沒有看我,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後來幾天,我才明白這句對不起的含義。
薛首輔參了沈家一本,說其有謀逆之心,其罪當誅。
隻因那晚刺殺者為羌國奸細,而沈家被查出與那人有過往來。
明琛下令徹查沈家,查出許多不知真假的罪證,有實有虛,信與不信,其實隻在他一念之間。
大雨瓢潑,我穿著單衣跪在養心殿前。
娘娘臨終前,用最後的力氣囑咐我,求我,一定要護住沈家,而我也姓沈,沈家榮辱與我相牽。
我隻能這麼做,以自己為籌碼,企圖明琛能一點點的憐惜。
然而並沒用。
明琛連面都沒露,派了太監強行將我送回宮裡。
緊接著便以雷霆之勢,奪回沈將軍手中兵權,沈家該撸的撸,該罰的罰,昔日高閣,今日轟然倒塌,一地廢墟。
明琛念在我救駕有功,特赦沈家女眷免入教坊司為奴,隻貶作平民。
至於其他人,不是斬殺,就是流放。
25.
又是三年過去。
薛玉瑤的孩子,已經長的很大了。
她時常帶著孩子在御花園玩,小孩子笑聲清脆,透過宮牆到我的耳朵裡,我靠在門框旁,他的笑顏盡收眼底。
真可愛。
我漸漸明白在深宮中孩子的重要,就算明琛忙於政事很少來後宮,蔣玉瑤宮中也從未寂寞過。
二十歲生辰那天,明琛終於來了次後宮,給我過生辰。
算算也有小半年沒見了,他曾經的青澀全部褪去,一舉一動,周身都是上位者的威壓。
他問我想要什麼,我說:「讓我生個孩子吧。」
他執酒杯的手輕輕一頓,眸裡帶了些不清不楚的笑意,問我:「想好了嗎?」
我小聲答:「想好了。」
我實在,太孤獨了。
半年後我有了身孕,太醫告訴我時,我撫摸著小腹,指尖似乎感受到了跳動。
明琛輕輕別過我耳後的頭發,嘴角處弧度柔和。
我仰頭看他,笑容綻開,他伸手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將我攬進懷裡。
我閉上眼睛,任他身上的香味將我攏住。
明琛至此來後宮的次數多了些,每回來都直奔我這。
我想他也很愛這個孩子,同我一樣。
五個月時,肚子已經顯懷了。
我在御花園散步,和湊過來到妃嫔說笑,大皇子正悶悶不樂坐在石頭上,見我來了,沒精打採行了禮。
我彎腰,摸了摸他的頭:「怎麼了?惹你父親不開心了?」
他看著我,鼓著臉不說話。
我忍不住揉揉他的臉:「淑妃說你了?」
他的視線落到我肚子上,我笑了:「你想有個妹妹,還是弟弟呀?」
「都不想,父皇有了妹妹弟弟,就不疼我了。」
這孩子氣的話。
我忍俊不禁:「你父親是多公平的人呀,他對所有孩子的愛都是一樣的。」
說著,我派人去淑妃宮裡,來人將他接走,入秋的天氣,別受涼了。
剛吩咐完,大皇子突然站了起來,狠狠地推開我走了。
我腳下一滑,肚子撞上石欄。
小腹處傳來尖銳的疼痛,我臉皺到一起,踉跄著向下倒,身邊宮女嫔妃慌亂將我扶住。
耳旁吵吵鬧鬧,我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再有意識已經是夜晚了,我慘白著臉慘叫了一夜,凌晨時,穩婆終於將血肉模糊的胎兒拿了出來。
那是一對,剛成型的龍鳳胎。
25.
那幾天,明琛離宮到京郊檢兵。
他在回來的路上聽到了消息,心急如焚地推開門,就看見我坐在一地狼藉中,頭發一绺一绺的,身上身下都是血。
太後和蔣玉瑤送來大量補品,原來在桌子上堆成小山,現下四處都是,散落一地。
我對他笑笑,目光裡有他,卻又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