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也在其中。
一杖一杖落下,她的臀部染上粘稠的紅。
我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掙扎著要撲到她身上,宮女合力將我攔住。
皇上冷冷地盯著我:「天女,皇宮裡面,朕予你自由,皇宮之外,你想都不要想。」
青梧的聲息漸漸小下去。
我渾身發涼。
這皇宮,我這一生都出不去了。
9.
後來是皇後趕到,青梧才撿回一命。
皇後衣袖空蕩蕩,像個骨架踏進殿裡,沉默地向皇上跪拜,俯首乞憐。
整個過程,卻一句話沒說。
兩個人默然對望,都像在看陌生人。
我忽然想起青梧說過,皇上皇後少年夫妻,攜手走來,情分非常。
記憶裡,皇上曾為皇後描眉點唇,眼神深情繾綣,皇後眉眼潋滟,笑中含羞。話本裡說佳偶天成,天下人說帝後恩愛。
青梧偷偷告訴我,那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到頭來,全變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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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大病一場。
這一病反反復復,折騰了一年,臥床不起。
昏昏沉沉的,我感覺自己要廢了。
我做了和皇後娘娘一樣的選擇,閉起門來,誰也不見。
明禎遞來的書信,玩具,畫本子,堆放在角落裡。
我倆養的小黃雀又下崽崽了,他打造了個新籠子,連鳥帶籠送進來。
我將籠子門打開,放它們走了。
至於明琛買的兔子。
它不喜動彈,越來越肥,每天吃胡蘿卜吃的樂不思蜀。
放它?
還是算了吧,別被人捉去做成麻辣兔肉。
及笄那年,我堪堪恢復了個大概。
宣布病好的第一天,皇上召我過去,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先一步平靜地開口:「我喜歡明禎,他很好。」
皇上盯著我,似乎要一寸寸分辨我的真心。
半響,他問:「明琛不好麼?」
我微微苦笑:「他也很好……隻是喜歡與否,要看天意。」
皇上久久地沉默著。
半響,他擺擺手,讓我退下。
我轉過身,瞥見屏風下,有一道淺淺的身影。
腳步頓了頓,像有人捏住了呼吸。
我知道,誰在那。
11.
我曾問過明禎,想不想當皇帝。
他挑眉看我,表情微妙。
我換了個說法:「你想永遠和我在一起麼?」
他笑著捏捏我的臉:「珠珠你傻啦?這還用問麼?」
我正色說:「不許敷衍我。」
他拉過我的手,含著笑:「我喜歡你,怎麼會不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哦莫,他喜歡我。
我也喜歡他。
12.
夜晚,我到明琛殿中,謝謝他這些年的照顧。
他難得身上有酒氣,低眉垂眼地聽了一會,便要關門趕人。
我裝作沒看見,笑呵呵:「不請我進去喝杯茶麼?」
他嗤笑:「未來的皇後娘娘,差我一口茶喝?」
我轉身就走。
他拽住我的手腕,眸子陰冷泛光:「喜歡明禎?」
我回望他:「當然。」
他靜了一瞬,眼裡戾氣漫出又散去:「挺好。」
手腕上的力道緊了又緊,最終松開。
明琛慢條斯理整理了袖子,又變回不近人情的模樣。
可月光下,他看起來有點落寞。
我走回去,想再和他說幾句話。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他的視線落到我唇上,呼吸微重。
我說:「無論以後怎麼樣,你都是我的親人。」
他冷笑:「親人?」
我點頭:「親人。」
他閉了眼睛,半響,幽幽地說:「親人也好。」
13.
皇帝允我搬回皇後宮中。
這一舉動像是無聲的承認,後宮前朝眾說紛紜。
立長立嫡,是皇上糾結了半生的大事,如今也算蓋棺定論,不會再變。
一切仿佛都妥當了,未來明朗。
元夕佳節,闔宮歡宴。
我偷偷喝了明琛桌上的酒,兩眼一黑。
再醒來,便聽見貴妃娘娘哭哭啼啼的聲音。
我才反應過來,明琛那桌的酒有問題,幸虧我隻喝了一小杯,毒性未入骨髓,留了一命。
經查證,確是皇後貼身宮女買了毒藥,偷抹在茶葉表皮。
有理有據,說的清楚明了。
我還昏沉著,卻忍不住想破口大罵。
皇後娘娘不可能做這種事,此等大事,必得細細再查一遍。
可皇上淡淡地說:「既如此,就發落了吧。」
發落?
怎麼能這麼輕率?
心頭劇痛如焚,我一口血嘔了出來,又暈了過去。
……
一道聖旨,中宮被廢。
皇後娘娘成了庶人,幽禁宮中,任何人不得入內,皇上許她衣食無憂,終了殘生。
我拖著病軀,在養心殿前跪了很久很久,直到昏厥,皇上也不允許我進去看她一眼。
明禎抱我回宮。
他斂去昔日嘻嘻哈哈的神色,神色鬱頓:「珠珠,對不起。」
14.
皇後大勢去了,沈家屢遭貶斥,曾經的勳貴,已是日薄西山。
貴妃在後宮如日中天,明琛為長為賢,在前朝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明禎躲著我,明琛又忙於前朝之事。
仿佛又回到幾年前,我再次被所有人遺忘。
隻是這次,我很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宮中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皇上的身體毫無徵兆垮了下去。
又是一年大雪蓋地。
皇上召我入內。
他的頭發幾近全白,臥在床上,身軀孱弱,忽然間老態龍鍾。
他很疲倦的樣子:「天女吶,你長大了,這是朕最後一次問你這個問題。」
「若要選夫君,明琛和明禎,你到底,更中意誰?」
我無聲地僵直了後背。。
這已經,不再是道選擇題。
朝中如今已是一邊倒的局勢,若選明禎,恐怕又是一次動蕩。
我想起太傅曾說過,宮中兩個皇子皆是人中龍鳳,可明禎被皇後保護的太好,養成了純淨散漫的性子,朝上朝下種種陰謀陽謀,他玩不來。
而明琛自小便被貴妃以儲君培養,素有城府,參政這些年,朝堂之事已爛熟於心。
皇上也是中意他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
15.
明琛和明禎跪在殿外,大雪紛飛。
我徑直走過來,扶起明禎。
他的手好涼。
明禎反握住我:「珠珠……」
我對他擠出一個笑,垂下眼,一點點抽出手,看向明琛:「陛下已下旨,三日之後,你我成婚。」
話音落下,大雪紛飛一瞬間寂靜無聲。
明琛抬眼:「你,和我?」
我緩緩點頭。
他似是不可置信地輕笑一聲,睫毛微顫:「你確定嗎?」
沒有人回答他。
明琛眼角多了幾分狠意:「喜歡他卻選擇我,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自然是天意。
事實無常至今,大局已定,聖意已明,這就是天意。
我凝視著他,很想問一句,你說我什麼意思。
僵持之際,明禎突然跪下。
他衝著明琛無聲叩首,姿態卑微。他是皇後娘娘的兒子,大慶唯一的嫡子,除了皇上,我還沒見過他對誰如此做小伏低。
我見不得他這樣,撲到地上,想拉他起來。
他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恭喜皇兄,將登極位。」
明琛不見一絲喜色,輕輕反問:「恭喜?」
明禎將頭埋的更低了,肩膀緊緊繃著:「我與天女之間,隻是兒時情誼,無足輕重,更談不上喜歡。」
「求你日後,對她珍之,重之,別讓她受委屈。」
他像是將這一生的傲氣都折損於此,聲音發顫:「求你。」
16.
我和明琛大婚當晚,皇上龍御歸天。
蓋頭還沒挑,總管太監就來宣了皇帝遺詔。
上面寫了什麼,已經無人關心。
喜事與喪事相撞,宮裡一時混亂,貴妃娘娘順理成章主持大局,還不忘抽時間哭兩嗓子。
我搖了搖明琛的袖子,眼巴巴地看他。
他會意,微微頷首:「去吧。」
時隔一年,我終於推開皇後宮中的大門。
娘娘正睡著,呼吸微弱,黑直的頭發從榻上落下,面容灰白。寒冬時期,身上穿著還是夏季舊衣物。
我環顧四周,空氣裡灰塵浮動,空蕩的大殿破敗無比,桌上的茶壺輕輕一拎,裡面的水都凍住了。
這就是衣食無憂?
我氣的發笑。
院子裡幾個宮女還在悠哉悠哉圍爐喝茶,被總管太監呵斥著到我身前跪下。
我不廢話:「各三十杖,然後逐出宮去。」
幾個宮女瞪大眼睛,眼神震驚又怨恨,總管太監小聲提醒:「娘娘,倒底要看貴妃的面子啊,三十板子也太重了。」
我冷冷看他:「你想陪她們打?」
總管太監連忙搖頭,尚在糾結:「那貴妃……」
我截口打斷他:「貴妃縱雷霆萬怒,我也受著。」
「隻是今天,誰敢違了我的意,」我臉上滲出一點笑,「我自會慢慢回報,來日方長。」
總管太監抖了抖,不敢再說話。
很快宮女們哭叫的聲音傳過來,我皺皺眉,讓人遠點去打。
聲音漸歇。
我跪在娘娘塌前,將她的手放到脖子上,像小孩子一樣,給她暖暖。
娘娘早就醒了,她打量了我好久,艱難地勾起嘴角:「阿念變成大人了啊。」
我低下頭,使勁忍著淚。
從小便這樣,想爹娘時,總得忍著淚,不能哭。
娘娘靜靜看著我:「做了皇後,以後不能再意氣用事了,要隱忍,懂得取舍。」
我哽咽:「娘娘是覺得我心狠,下手太重麼?」
她輕輕搖頭:「當然不是,心不狠,活不下去。我希望你能夠狠一點,再狠一點,好不好?」
娘娘深深望著我,纖細的脖頸上布滿青筋。
我驟然撲倒她身上,泣不成聲,渾然回到小時候,在別處受了委屈,回來抱著娘娘嗚嗚咽咽地哭。
可有些委屈說不出來,碾壓傾斜泄,顛來復去隻有一句話:「娘娘,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啊,過去近十年裡,我與她隻見了一次。
沒有她的歲月裡,太多事壓在心頭,我感覺心髒要碎掉了。
娘娘輕輕拍著我的後背,什麼也沒再說。
17.
夜深了。
我跪在雪地裡,渾身發麻。
貴妃果然動怒,罰我跪兩個時辰。
我雙手撐在地上,不住地發抖。
腦袋好像要凍壞了,很痛很痛。
遠出有兩個人急匆匆向我走過來,白色的孝服,與雪地融為一色。
即將栽到雪裡的前一刻,明禎將我撈到懷裡,穩穩抱住。
溫熱的氣息透過衣裳,我意識清醒了些。
明琛在半步之後,看了我們一會:「你帶她走。」
明禎微微皺眉:「貴妃那邊……」
「有我在。」
我靠在明禎肩頭,迷迷糊糊間,看見明琛一言不發地跪在我原來的位置。
貴妃冷笑:「你這是幹什麼?」
「代她受過。」
貴妃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皇上。」
明琛衝著她的方向遙遙一拜,面色如常地說:「夫受妻過,天經地義。」
貴妃猛地扇他一掌,那張白皙清俊的臉上紅了一片。
「你要跪便跪著,我倒要看看,你能護她多久。」
貴妃恨恨地看他,最終搖搖頭,甩手走了。
我離明琛越來越遠,已經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記憶的最後,他跪在高閣之前,周身蒼白,像要被鎖在裡面。
我和明禎離他越來越遠。
18.
頭七過後,明禎便要離開京城。
先皇去前,曾允他自己挑選一塊封地。
青山綠水間,明禎選了最苦的邊塞地區。
先帝問他為什麼,他說:「邊塞風沙大,兒臣甘做綠樹,隻求皇兄皇嫂怡顏安樂。」
走前,他託我照顧好娘娘。
我告訴他,明琛同意我與娘娘同住,今後有我在一天,沒人能欺負她。
明禎笑了,眉頭舒展開,我已經好久沒看他這樣開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