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我也看不清了。
我隻是,心如死灰。
明琛屏退眾人,親自為我清洗。
他從浴缸裡將我抱起,我被放到床上,呼吸輕的像個嬰兒。
兩個人都像死去般沉寂,隻能聽見薛淑妃,哦不,薛答應宮裡哭罵的聲音。
良久,明琛疲倦地開口:「大皇子已經被抱到宗親府上撫養了,薛答應與他終生不得再見。」
對於皇子,這已經是極重的懲罰了。
我恍若未聞。
他為我蓋上被子:「過幾個月明禎就回來了,我允準他見你一面。」
我抬眼看他,他有意無意地說:「明禎今年二十二了,還沒娶親,你忍心看他孤家寡人?」
「好好養身子,別相見那天太憔悴。」
他走了。
我呼吸微急,默然許久,召來膳食。
幾個月後,身體養了個七八分。
我踏出宮殿,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薛玉瑤宮中,狠狠抽了幾個嘴巴。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她每天向大皇子灌輸了什麼思想,如今這慘劇,有她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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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留意京中適宜年齡的高門貴女,選了幾個樣貌性格都好的,隻等明禎回來挑。
等他成了婚,有了孩子,妻子兒女在旁,就不孤獨了,我也算對的起娘娘。
反正我是注定要活在這宮裡了,明禎嘛,我隻希望他能有多快意就多快意。
我想象明禎當父親的樣子,終於有些開心。
這天醒來,妃嫔照常來請安,神色間都有些不自然。
許久不出現的薛玉瑤也來了,坐在最末,冷冷盯著我。
我不理她,扯一些家常來聊。
聊到元夕夜的歌舞,她驟然出聲:「今年歌舞該停了吧?」
我皺眉看她,她輕笑:「大慶最尊貴的王爺,皇上唯一的兄弟死了,難道娘娘還有心思大辦歌舞?」
「你說什麼胡話!」
我高聲訓斥,心卻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掃了一圈,其他妃嫔表情訥訥,都低下頭。
眼前一陣陣發黑,我踉跄著闖入養心殿,手腳發軟,隻看見一副染血的鎧甲。
是真的,明禎死在了邊塞。
26.
大臣說,在一次突襲中,羌國士兵防火燒原,明禎與眾多士兵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猶如重錘擊中胸口,我抱著鎧甲,想哭,但卻流不出淚,隻能幹嚎。
明琛皺眉過來扶我,我看他的神色,並不意外,也並不傷心。
腦中一道驚雷批過,我抓住他的袖口,一字一句嘶啞著問:「是你嗎?」
他臉色沉下,毫不留情甩開我,低喝:「皇後,你瘋了!」
我邊喘邊笑,猶如萬蟻噬心,他捧起我的臉:「你記住,朕不可能殘害手足。」
我哈哈大笑。
我的明禎啊,他也離我遠去了。
這麼多年,青梧走了,娘娘走了,我失去了孩子,現在明禎也走了。
愛我的人都逝去了。
深宮之中,隻剩我一人。
27.
我一病不起。
明琛找來天下名醫,都說我這是心病。
他問我:「怎麼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向宮牆之外望了望,閉上眼。
他低聲說:「放你走,好不好?」
我輕嗤一聲。
元夕那天,明琛帶我出宮。
街市繁華,人頭攢動。
明琛拉著我,走走停停。
恍然回到十歲那年,我和明琛偷偷跑出宮,火樹銀花處,肆意奔跑。
那時我也是這麼拉著他,他不動聲色地攬過我,耳尖微紅。
在這裡,我不是天女,他也不是皇子。我們都是生在天地間的兩個自由人,蒼穹之大,任意來去。
一晃就是十年。
我怔怔地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心卻被鎖死在了宮中。
一轉頭,明琛不見了。
身邊的暗衛不知所終,我有些惶恐,轉身去找。
一個賣糖葫蘆的拉住我:「姑娘,來一串?」
糖葫蘆個個晶瑩剔透,我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揉揉臉:「我沒錢。」
身旁有人默聲遞過銀子,我以為是明琛,轉頭卻愣住了。
是明禎啊,是我的明禎啊,他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他將糖葫蘆塞到我手裡,眼裡光影潋滟:「珠珠,我回來啦。」
我張大嘴,僵在原地。
明禎把糖葫蘆塞到我嘴中,看我腮幫子鼓了起來,壞壞地笑。
真甜,真酸。
我酸的都哭出來了,咧開嘴,撲上去抱緊他。
他將臉埋在我發間,深深地呼吸著。
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他,抱了半天,卻不知道從哪個開始問起。
明禎眼尾泛紅,凝視著我:「珠珠啊,跟我走吧。」
我意動,緊接著心口一緊。
餘光裡,明琛就站在我們不遠處。
人海潮潮,他沒有看向我們這邊,無聲站立著,望著滿天煙花靜靜出神。
28.
深夜,我在殿裡放了把火。
很快宮殿變為火海,我穿著小宮女的衣服,邊叫喊邊往外跑:「皇後娘娘被困在火裡了,快來救火!」
我用抹布沾水捂上嘴,上半張臉也抹了黑炭。
對,我要逃出去。
這深宮,我深惡痛絕,毫無留戀。
我不去想成功的可能有多大,反正失敗就是一死,無論那種都是解脫。
明琛來了。
他面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靜,風輕雲淡的,直到看到大火裡飄舞的衣裙,瞳孔猛地放大。
是我故意架起來的皇後制服,看起來更逼真。
也確實太逼真了。
明琛推開道路的人便要衝進去,神色空白又惶恐,我眼睜睜地看著一群太監將他拉住,又被他狠狠甩開。
他衝進去的前一刻,我抱住他,我不可能讓他葬身火海。
懷抱裡的人心髒悽亂狂跳,我小聲安撫:「我沒事,我沒事。」
他緊緊閉上了眼,長呼一口氣,好像要將我按死在懷裡。
等他情緒穩定了,我將匕首放在他脖頸間,他轉頭盯我,眸子漆黑如墨。
暗衛無聲上前,被他喝退。
「放我走。」
我毫無感情地看著他,重復一遍:「放我走。」
宮女太監們還在忙著救火,夜太深,沒人注意到這。
自然也沒人看到,他們的皇帝,被挾持著步步遠離。
我帶著明琛,狂奔著過了三道宮門。
平日裡這三道門都有重兵把手,但如今空無一人,連門都是開著的,甚至連巡邏的侍衛都不見人。
我無暇細想,來到最後一道門前,那裡,明禎正等著我。
至始至終,明琛像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沒做一絲反抗,也沒發出聲音。
確認暗衛追不上來後,我松開他,向明禎奔去。
宮門在身後慢慢關閉。
我停下來瘋狂喘息,又哭又笑。
最後一次回頭。
明琛保持遠來的姿勢,低頭立在宮門之內。
他沒看我,也沒看任何人,風吹氣他的衣擺,寬大的衣袖下空蕩蕩的,我這才驚覺,他這麼瘦了。
從當上皇帝開始,他一日比一日消瘦,而我從未在意過。
然而現在,這都不重要了。
我拉過明禎,風將眼淚吹得無影無蹤。
我問明禎:「這是夢麼?」
他掐掐我的臉,笑:「當然不是,珠珠,噩夢醒了而已。」
我用力地點頭。
「大慶的王爺和皇後已死,」他說:「別回頭了,我們走吧。」
29.
我和明禎雲遊四海。
用了十幾年的光景,將著大好風光覽盡,玩夠了,回到了娘娘的故鄉生活。
我終於見到了霧河,真的是在霧裡面流淌的。
對了,我和明禎還有了個女娃娃。
更像明禎一點,超級可愛。
我看著她,心都要化了。
羌國和大慶徵戰多年,時戰時和,到明琛這一代勵精圖治,巨大的國力差距下,羌國被收入大慶版圖之中。
大慶疆域,空前擴大。
盛世裡,百姓們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百姓們自發為明琛建了生祠,他們建起高高的閣樓,上面掛著他的畫像。
我領女兒去過一次,香煙嫋嫋,他好像真的在高閣之上,垂著眼俯瞰眾生。
我點了一柱香,插上去,莫名難過起來。
他好像,被困在高閣裡了。
回到家,明禎正在扒蜜瓜。
他用小刀將裡面的籽一點點扣出來,送到我嘴裡。
我們昨晚在商量,來年開春去羌國玩一圈。
明禎說將一朵小花插在我發間,鏡子裡一瞧,是朵狗尾巴草。
我暴力地按他在床上,一頓輸出,女兒咯咯咯地笑。
最終我們玩累了,癱在床上,他抱著我靜靜地看窗外搖動的樹枝,依稀間能看見那座高高的閣樓。
我親了親明禎,也親了親女兒。
真好。
?
【番外】
今年的雪來到特別早。
年輕的皇帝批完奏折,已經夜深了。
太監總管小心提醒:「陛下,今夜該去德妃宮裡了。」
趙明琛面無表情地起身,出來時,雪已經蓋了薄薄的一層。
他路過花園,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沈念珠和趙明禎在這裡打過雪仗。
雪球飛來飛去,他倆最後一起跌在雪地裡,滿臉的雪,指著對方嘲笑,滑稽得很。
他那時正是去上課的路上,莫名停下來,看了很久。
現在趙明琛看著滿天大雪,竟然明白了兒時的心境。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在沈念珠身旁肆意玩耍的人,是自己。
……
趙明琛生來早慧,五歲上書房,被太傅贊為神童,可當大任。
也是因為太早慧,早早看穿了深宮裡的悲哀。
貴妃逼著他讀書,逼他上進,他全乖乖照做,卻搖頭說:「母妃,我不想當皇帝。」
當了皇帝,就要一輩子留在宮裡。
母親不再是母親,而是太後,妻子不再是妻子,而是皇後,弟弟變成了臣子——臣弟臣弟,總有一臣字在前。
而他也不再是自己。
深宮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你說真情,真情也帶算計。
如若不然,為什麼沈念珠剛進宮時,皇後和貴妃爭著給她取名,爭著要撫養她。為什麼皇上明明愛著皇後,卻要對貴妃萬般榮寵。為什麼皇後懷孕時,皇上要親自賜她補藥,皇後喝完便滑了胎。
那真是補藥麼?
趙明琛每每想來,都覺得背後發涼。
貴妃將他劈頭蓋臉一頓罵。
趙明琛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走出去。
沈念珠來了貴妃宮中後,他便有了第二個願望,和沈念珠永遠在一起。
學業上他天資聰穎,感情之事他也無師自通,他喜歡沈念珠,他知道的。
但是喜歡,也得遠離。
因為他要出去,他想出去。
……
可是事事,事與願違。
身後是貴妃的逼迫,身前是皇帝的期許,他學不來藏拙,就一步步被推到風口浪尖。
沈念珠用所謂的天意,直接將他推上皇位。
當了皇帝後,趙明琛在朝廷之上遊走,疲倦地平衡各方勢力。
沈家是要扳倒的,那是開國元勳,握了大慶大半兵權,一日不斬草除根,皇權一日不能集中。
薛家是要扶持的,草莽出身,在朝中毫無根基,薛家父子有才能,用的順手,其生死隻在上位者一念之間。
趙明琛太聰明了, 一眼便能窺破人心。
太傅說的沒有錯,沈念珠的選擇也沒有錯, 一切都是天意,他即位,盛世在望。
隻是代價有點大。
他一次次地舍棄了沈念珠, 恰如當年先皇,將寵愛拋給貴妃,冷落皇後。
下次,下次太後再問我。
「作(」先皇沒愛過皇後麼?當然愛過, 皇後曾得過重病, 生死一夜間, 先皇在佛祖身前長跪不起。
隻是他們父子一樣的冷靜涼薄,生來就是做皇帝的好料子,懂得扼制,懂得取舍。
趙明琛不止一次地想過, 如果趙明禎坐在這個位子上會怎麼做。
他一定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他本性就是熱烈善良的人, 愛一個人,就會毫無理智地偏向她。
所以, 他做不了皇帝。
既然如此, 趙明琛想, 就放手吧。
他不求愛,不求她長留身邊, 隻求她怡然安樂。
……
做下這個決定,是沈念珠落胎之後。
一封密信送到了邊疆, 很快就傳來趙明禎身死的消息。
不動聲色間,趙明琛躲過所有人的眼睛,將他送回京城,讓他倆相見, 逃出。
這一切,沈念珠不會知道。
她隻需要記住一個人的好就夠了,倆個人的恩情,太重了。
想到這,趙明琛彈了彈樹枝上的雪,眸裡平淡無波。
德妃的宮殿就在不遠處, 他負手而立,過了幾分鍾, 才慢慢走進去。
皇權之下, 人人有人人的可憐,若真論起來, 他趙明琛所在,無數人趨之若鹜,一點都不可憐。
可是每一天,都不快樂。
他突然想起沈念珠逃出的那天晚上, 一場大火燒透了皇後的宮殿, 真是漂亮,他當時就想,要是把養心殿也燒了該多好。
沈念珠走得好,後宮冷寂, 本就不需要太多人。
隻是少年時趙明琛的兩個願望,最終都沒有實現。
她束他於高閣,他放她出深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