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調查我?」
「你調查我。」
我自問自答,如墜冰窟。
哪怕直面虞振霆,我都沒有這樣渾身發冷。
如果他調查我。
那會不會發現,我就和我那個狠心的爸爸一樣,手段骯髒,不擇手段。
我身體裡流淌著他的血。
從骨子裡就爛透了。
我捂住開始嗡鳴的耳朵,手開始神經質的顫抖,臉發麻,嘴也發麻,呼吸都變得急促:「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經歷……」
裴煥短促地啊了一聲。
他無辜地眨眨眼,打斷了我一切自毀傾向的情緒。
他說:「我知道,他活該。」
他溫柔地抱住我:「我都知道。」
我不知什麼時候涕泗橫流,心悸大口喘息多久,才漸漸從四肢痙攣麻木的狀態恢復。
我終於聽清了裴煥的話。
他溫柔地看著我,真摯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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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燦,但你知道我後悔什麼嗎?
他也自問自答:「我後悔,如果我早點知道你經歷了什麼就好了。」
這樣就不會錯過許多年。
「我想慢慢來的。」裴煥絮絮叨叨的,順手抽了張紙幫我擦幹眼淚:「可我越查,就越憤怒。我不會幹涉你,但我想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隻要你開口,我就在你身後,盡我所能。」
他看向我的包。
最裡面一層,放著常備的鹽酸氟西汀和艾司西酞普蘭。
裴煥抱住我,一遍遍告訴我:「沒事了。」
「沒事了。」
8.
我出院後,找了個新的公寓。
是我很久之前就看好的。
這裡旁邊有一家寵物店,一隻橘色的胖貓每次見我路過,都要好奇地蹭蹭。
我一度以為隻有小動物,才能讓我感受到一絲暖意。
但自從我在醫院,在裴煥面前沒控制住情緒,重度抑鬱軀體化發作後,裴煥比那隻橘貓,還要粘我,還要溫暖。
如裴煥自己所說,他真的很認真的在追我。
他不幹涉指點我任何事情,他說,相信我可以。
他有邊界感,很尊重我,百分之百的信任我可以做到,卻恰到好處的說——
如果有任何問題都不用害怕。
十八歲時剛撿到我的裴煥,什麼好東西都想一股腦的塞給我。
塞到我害怕,惶恐,轉身逃跑。
二十五歲的裴煥,進退適中,松弛有度。
我藏了許多年的美好回憶,在他每一點細節上,肆無忌憚將我填滿。
我克制不住。
可我不敢。
我害怕像媽媽那樣,愛人愛到偏執。
是給別人枷鎖,也是將自己一生葬送。
我用工作和打鼓,轉移掉絕大部分注意力。
裴煥的 Live house 真的很火,人流量也大,以至於幾場鼓點下來,我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鼓手,有了一部分自己的粉絲。
這樣的生活是我沒想到的。
我以為我會和虞振霆一起下地獄。
他死了,我活著也就沒意義了。
但現在,當虞振霆發現我創辦了一家小公司,還在用來源不明的資金和虞氏打擂臺破防時,我卻和樂隊的人混的越來越熟,支持我的粉絲也越來越多。
我這樣的人竟然也有了,被人期待的時候。
每天回家時可以看見的橘貓,裴煥無微不至的溫柔,賀翎的捷報頻傳,和虞氏日漸下風的財務狀況,都讓我一度開心到,很久沒有再犯軀體化了。
眼看就要到十二月二十一日了。
既是生日,又是忌日。
我給自己精心準備的二十二歲生日大禮,就是開始收網——
和賀翎一起給賀虞兩家下的投資圈套,東歐那邊項目做的手腳,已經到了時機了。
賀翎挪用了這麼多資金幫我,到時候背鍋的,卻是賀乘風。
等賀翎借著賀老爺子的信任上位,不會對交好的虞家伸出援手。
商法一整本,虞振霆少說刑了三分之一。
待虞振霆資金鏈斷裂時,我再將這些年整理的證據上交。
想想就讓人愉悅。
9.
轉眼就到了我生日這天。
我先提交的是虞振霆重婚罪的證據。
這幾個月和虞氏打擂臺吞並下來的資金,也全買了熱搜。
上午從警局出來,中午虞振霆的重婚罪醜聞就衝上了熱搜。
在舉著相機湊熱鬧的自媒體眼皮子底下,虞振霆迫於壓力將骨灰還給了我。
我下午就去了公墓。
同樣也是早就挑好的。
小小一塊,面朝綠水,背靠青山。
旁邊還有我留給自己的墳冢。
我在墓園裡發了很久的呆,看著那灰白相間的碑石,最終也沒把早就放在自己那塊墓地盒子裡的刀,割在手腕上。
我想,晚上 live house 還要發新曲呢。
是裴煥親自作的曲。
名為《羽翼》。
大家都付出了很多努力。
……大家還在等我。
我對著墓碑磕了一個頭,離開了墓園。
臨走前,我輕輕道:「你會覺得我貪生怕死嗎?」
我媽愛我,但是是因為,我是她和虞振霆的孩子。
否則我也不會在十五歲的平安夜,因為虞振霆沒回來,被發瘋的她打的遍體鱗傷,離家出走。
盡管如此,她也給了我人生前十幾年,僅有的溫暖。
所以對於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的我來說,她就是我的全部。
應該……吧。
我不懂。
或許我真的是怪物。
前十幾年靠著我認為的畸形的「愛」活著。
後面幾年靠著恨意活著。
她會覺得我貪生怕死嗎?
沒人回答。
隻有一隻紅蜻蜓,落在我的發梢上,像一個輕柔的吻。
又好像在說——
她不怪我。
10.
《羽翼》這曲是裴煥親自作的。
無論出於對 live house 出品曲目的信任,還是圈子裡對裴家二少的支持,今日座無虛席,人頭攢動。
我深吸一口氣,敲響了第一個鼓點。
喧囂。
狂躁。
從憤怒中,掙扎出來的是一雙自由的羽翼。
之前練習的時候不覺得。
可當這首曲子在所有目光灼灼的粉絲面前演奏出來時,我後知後覺發現,原來這首羽翼,是我來 live house 應聘時,即興發揮的改編。
或者說,是十五歲到十七歲那兩年,和裴煥在一個樂隊時,我最常敲打的鼓點音節。
——他記得所有。
一曲結束。
我呆呆地放下鼓棒。
臺下粉絲狂熱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看著裴煥向我走來,大腦反應遲鈍。
他小聲說:「生日快樂。」
他俏皮地眨眼。
轉瞬間,整個 live house 裡,下了一場人工降雪。
裴煥接過 vocal 的麥克風,說:「看,下雪了。」
「虞燦,雪也祝你,生日快樂。」
我想起來裴煥撿到我的那個平安夜。
大冬天,春城少雪,冬天湿冷,鑽骨頭縫,我一身傷,抬著頭,看著灰暗的天空,想——
怎麼就不下雪呢?
我這一生,都不如一片雪,來去幹淨。
如果能死在一場大雪裡也好。
十八歲滿身少年氣的裴煥說:「你怎麼不比雪幹淨了?」
他撿走我,說要會陪著我等一年冬天下雪。
他玩貝斯,我打鼓,我們在無數個日夜裡,默契地演奏迸發的靈感。
可是春城怎麼就少雪啊。
少到,我和他分別時,也沒等到。
當年虞振霆用我媽的骨灰威脅我回家,要送我去婚約,裴煥察覺到我要離開說:他可以養樂隊一輩子啊。
也可以養我一輩子。
有什麼事要和他說。
那時候我拒絕了他。
十七歲的時候,我厭惡自己。
厭惡自己身上流著偏執愛人的血。
我不想重蹈覆轍。
又或許。
十七歲的年紀,面子大過天。
我不肯讓任何人可憐我。
喜歡的人,更不能。
那些沒說出口的情愫,就跟著我的不告而別,停在了十七歲的夏天。
我回到了我的地獄,我要做的就是焚毀一切。
他應該有他的光明,他要走的路光明平坦。
——老天爺,怎麼就不肯為我下一場雪,讓我和他看一場雪呢?
是我配不上他。
這是我那年最深切的認知。
過去的畫面漸漸模糊。
隻有眼前人越來越真切。
鎂光燈下,他的神色無比溫柔。
他說:「虞燦,」
「祝你前路漫漫亦燦燦。」
「你生來是要發光的。」
……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啊燦姐!」
「生快燦神!我好喜歡你啊!」
「虞燦,跳水!虞燦!跳水!」
所有人都在吶喊。
我就是在這一刻突然明白的。
明白什麼才是「愛」。
或許十八歲的裴煥不懂,怎麼用最舒服的方式和我這種別扭卑劣的人相處。
可他現在學會了。
他在託舉我,像多年前祝我前路漫漫亦燦燦時。
放飛那隻自由的鳥兒。
他甘願做一股追隨的風。
無形無色,常伴左右。
我抱住了風。
……
我吻住了風。
我想——
媽媽,血脈真神奇。
我也是個瘋子。
身後奏樂應聲而響,臺下的歡呼和尖叫聲此起彼伏。
很吵。
又很靜,
仿佛隻有我們兩個人,等到了遲來了很多年的一場雪,一個吻。
冰冷著滾燙。
11.
我和裴煥確定了關系。
如果人生是一個個課題,我曾經一直混沌。
那現在,我想為了他去學習,什麼是好好活。
我越來越想快速處理好之前的事情。
裴煥說,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他又一次救了我。
拯救了我的自毀。
像很多年前救下來想死在一場雪裡的我一樣。
我和裴煥開玩笑說:「你救了我兩次。」
裴煥搖頭。
他認真的摸著我的臉說:「也許你自己不覺得,」
「虞燦,是你自己救自己於水火中。」
我愣了愣,隨即想到這麼多年,我活到現在,真的是……
辛苦我自己了啊。
念頭再次通達那一瞬,那一天,我哈哈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裴煥溫柔替我擦去眼淚說:「不要和爛人糾纏了,你的未來,光明燦燦。」
「好。」
我加速了手上的動作。
我的加班加點,再加上賀翎不是個省油燈,虞氏很快就要不行了。
趕在一月份過新年前,我徹底將這些事情,處理幹淨。
所有東西都交出去時,我松了一口氣。
隻等著警情通報和破產清算了。
虞振霆之前被我一個重婚罪和稅務報表逼的隻能去東歐避風頭,指望東歐這個項目幫他補窟窿,最先發現不對的還是虞明珠。
虞振霆人在東歐,還不知道法院傳票先到了家門口。
包括東歐項目在內的爆雷和非法投資,成了壓垮虞氏最後一根稻草。
所有財產都將被拍賣。
虞明珠的所有卡都被停了。
聽說她去求賀乘風,卻莫名和他談崩了,婚約也被賀老爺子出手解除了。
可謂是牆倒眾人推。
我還在 live house 當鼓手,虞明珠找到這時,我正在調整镲片。
我看著憤怒、卻掩蓋不住焦慮的虞明珠,問:「你是代表虞振霆來的嗎?」
虞明珠惡狠狠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都搶了我這麼多東西還不夠嗎,明明我和賀乘風才是青梅竹馬,爸爸卻把婚約都給了你,把我送出國外。你這樣做,對得起爸爸嗎?!」
我看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虞明珠,你不要太天真了。」
裴煥送了我新的鼓棒,十分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