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掸去膝蓋上的灰塵。
虧我還以為他提前回來,是發現了什麼。
看來計劃一切順利。
木已成舟。
我已無需再忍。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虞振霆。
他鬢邊生出白發,臉上皺紋難看,被我一扯,像一塊破布一樣,體虛氣喘。
我奪過他手中的教鞭,反手向他抽過去。
比他下的手更毒更黑。
我輕聲道:「爸爸,你老了。」
「聽說老人都很念舊。你是當初入贅我媽家嘗到了甜頭,才讓你這麼熱衷聯姻嗎?」
他當年是入贅的我媽家。
結果佔走所有家業後,原配變小三,婚生女變私生女。
可笑的是我媽還愛他,不肯離婚,到最後骨灰還留在他那裡。
十七歲那年,是他第一次用骨灰要挾我,讓我丟了破鼓學鋼琴,當一個乖巧的布娃娃。
好賣個好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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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振霆痛呼一聲,死死瞪著我。
「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嘆息一聲:「我不也是跟你學的嗎?。」
「一個女兒嫁進去穩固你的生意,另一個送出國去鍍金,留著給更好的金主。能把兩個女兒都當成待價而沽的物件,誰有你狠心?」
他養尊處優許多年,最耗費力氣的運動大概是打兩杆高爾夫,此刻被教鞭抽了兩下,就疼的發不出一個完整音節:「你……」
「原來你也不喜歡被抽啊。」
下一刻,教鞭被我碾在腳下。
「你喜歡什麼?」我頓了頓:「哦,」
「你喜歡砸東西。」
虞振霆真的老了。
他瑟縮的樣子,和剛剛的神氣,形成了鮮明對比:「管家……管家,報警!」
託他的福,為了在書房教訓我,將隔音做的極好。
沒人來救他。
就像沒人來救我。
我掂了掂手裡的青花瓷,在虞振霆驚恐的目光中,將書房砸了個稀巴爛。
轉身離開前,整個書房一片狼籍。
砸東西確實很解壓。
所以我很好心地提醒:「爸爸,你要不要回東歐一趟啊。」
「這麼重要項目還是親力親為的好。」
他看我的眼神不可思議。
就像看怪物一樣。
我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
今日的暴起,才哪到哪。
虞振霆,我希望你到時候好好享受,我帶給你的地獄。
4.
我從虞家別墅離開後,就沒打算再回去。
相信以虞振霆的性格,過幾天,圈子裡就該傳出來他不認我、把我驅逐出門的消息了。
腎上腺素狂飆的勁褪去,我的後背開始泛起劇烈疼痛。
別墅區位置偏遠,最近的診所也要驅車二十分鍾。
我隨手回了賀翎滿屏問號的微信,緊接著彈出來的就是一個視頻。
視頻剛接通,他原本的笑就垮了下來:「受傷了?」
我看了一眼自己蒼白的面色,擺了擺手:「沒事。找診所去了。」
「剛剛發生了什麼?你爸又打你了?你在哪,我去接……」
我掛斷了視頻。
這就不是合作伙伴應該接手的事情了。
我習慣一個人。
也不需要有人對我噓寒問暖,或是憐惜我的傷口。
「虞燦。」
我詫異地抬頭。
飛馳而來的跑車在我身側停下。
車窗搖下後,一顆毛茸茸的粉頭探了出來。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眼前一陣發黑。
我這才發現,面前的世界都在旋轉。
「怎麼了?臉這麼白?」裴煥下車,快步走向我,「你……」
琥珀色的瞳孔皺縮。
裴煥抿唇不言,將身上的外套脫下,披在我身上。
他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麼,隻是趕在我暈倒前,將我塞進了車裡。
我再次醒來時,是在私人醫院。
背後的傷口已經清創上藥,包扎好了,隻隱約有些痛感。
出了一口惡氣後,我心中多年的鬱結也舒緩許多。
「睡的好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這才注意到,裴煥一直在旁邊。
他指間翻飛,小刀輕便靈巧,很快就修出一隻圓圓的蘋果,遞給我。
像很多年前一樣,我渾身是傷地躺在平安夜的雪地裡,他把我撿了回去,也給我修了一隻蘋果。
我以為,我媽去世後,再也沒人能引起我的情緒波動了。
但隻有裴煥不同。
他是不同的。
他又救了我一次。
我禮貌道:「睡的很好。已經沒事了,醫藥費我會轉給你,謝謝老板。」
名義上,裴煥現在是我的老板。
我將界限劃的分明。
裴煥依舊維持著遞蘋果的動作:「員工關懷嘛。老板給削的蘋果,不吃嗎?」
我搖頭婉拒,隻說不想吃東西。
裴煥诶呀一聲,輕笑道:「這麼漂亮的蘋果,不吃多可惜。蘋果也會傷心的。」
『這麼漂亮的蘋果,不吃它可是會傷心的。』
記憶裡,他用同樣的話笨拙地絞盡腦汁哄過我,臉上的表情滿是不自然,不像現在舒展。
記憶裡,那隻的蘋果也不漂亮。
裴煥像是第一次削蘋果,坑坑窪窪,好不容易削好,最開始露出來的果肉早就氧化泛黃。
說不清那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思,看著他清冽幹淨的笑,我接過了那隻蘋果。
就像此刻,我克制不住伸出了自己的手。
沉甸甸的分量。
不同的是。
這隻蘋果修的如此漂亮。
裴煥長大了。
隻有那個也曾鮮活的虞燦,永遠停在了十七歲。
望著他依舊清冽幹淨的笑顏,我咬了一小口果肉,鬼使神差道:「……老板經常這樣關懷員工嗎?」
裴煥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收起了笑。
他一臉正色,正兒八經道:「你是第一個。」
「無論是員工,朋友,心……」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
裴煥一頓:「還是新認識的人,」
「你都是第一個有這特殊待遇的。」
「誰讓我們久別重逢呢?」
我慌忙低下頭一點點啃食蘋果,手中的蘋果無端滾燙。
我不敢和他對視。
所以也我沒看見裴煥的眼神。
當遊刃有餘、嘻嘻哈哈的姿態褪去,剩下的隻有偏執。
像獵人盯緊了失而復得的寶物。
珍貴到不敢輕易觸碰。
生怕再次弄丟。
他想,他克制住了。
還好。
這回,還可以慢慢來。
5.
我在醫院住了兩天,除了賀翎開玩笑一樣跟我講了許多這些天的趣事,還算是清淨。
賀翎說,他成功得到了賀老爺子的青眼。
賀老爺子一發話,賀父賀母捏著鼻子也得給他幾分好臉色。
連帶著公司的職務,也進了一級。
不僅如此,他給賀乘風下了幾個套子。
有套子,最近心不在焉的賀乘風是真鑽。
這幾天,賀乘風沒少被父母責罵,氣壓極低。
賀翎最後狀似不經意道:「你對賀乘風,真的沒有一點感情嗎?」
我沒戳破他的心思:「我隻對虞振霆有感情。」
「嗯?」
「天天就想著怎麼弄死他,這還不算愛嗎?」
「好吧,」賀翎嘖嘖兩聲:「姐姐,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說:「你看,我們多像啊。」
我冷淡地打斷他:「你有闲聊的功夫,不如去催一下東歐那邊投資的進度。」
屏幕中,賀翎勾唇一笑,露出一顆尖銳虎牙:「包你滿意。」
掛了賀翎的視頻後,我餘光瞥見了桌上的水果和食盒。
這兩天,裴煥一日三趟,雷打不動的來。
不是帶水果,就是帶家中阿姨煲的湯。
別的話也不多說,隻說讓我快點好起來,live house 還等著鼓手上場。
九月下旬還有一首新歌發布,是搖滾風。
樂隊很需要我。
無論是話還是態度,讓人如沐春風。
很難讓人拒絕。
他隻要一開口,我就好像回到了十五歲的青春期。
我將自己卷在被子裡,悶頭想些其他的來轉移注意力。
思來想去睡不著,我撈過了隨身攜帶在包裡的筆記本電腦。
面對現實吧。
還是繼續整理證據。
十二月二十一日,我要趕在這之前做好一切。
6.
我後背上有不少交錯的舊疤,好在不是疤痕體質,康復的也很快。
這次也不例外。
三天,傷口已經全部結痂,長肉期間泛著淡淡的痒意。
我是怕痒的,但今天卻毫無心思。
我皺緊了眉頭,盯著微信。
前兩天賀翎給我打過一個視頻後,就沒有音訊了。
每隔兩天,最晚晚上八點,這是我們約定好的交流時間。
如果沒有新消息,至少也要報個平安。
能瞞著虞賀兩家籌謀到今天這一步,我和賀翎殚精竭慮,相互扶持。
絕不對無故缺席。
一直到了傍晚五點,依舊沒有消息。
就在我要忍不住借用醫護人員的手機打個電話時,我的手機先響了。
來電人,賀乘風。
我盯著這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心中飛快閃過幾種可能。
平復一下後,自然平靜地接起:「喂?」
賀乘風醉醺醺的聲音響起:「蘭亭閣,老規矩,來接我。」
我緩緩、緩緩地出了一口氣。
真是……
虛驚一場。
高估他一點都是對我這些年忍耐的不尊重。
虧我以為是不是賀翎出事了,被他發現了什麼端倪。
正在此時,電話裡,傳來賀翎怯懦的聲音:「哥,你不能再喝了,你這兩天都爛醉回家,爸媽已經很生氣了。」
賀乘風:「滾開啊!輪得到你管老子!」
我霎時間明了。
難怪賀翎之前沒頭沒尾那樣問我。
知道賀翎這幾天是被買醉的賀乘風纏住,我接放心了。
「虞燦!」賀乘風低吼:「你說話!」
然而不等我說話,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裴煥拎著精致的餐盒,衝我笑道:「來給你送飯了。醫生說,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誰?虞燦,你和誰在一起?」
「你和哪個男的在一起!」
「該死的,你說話啊!虞燦,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背著我……」
他氣的直喘粗氣。
裴煥神色不變。
他溫柔地將新餐盒放在桌上,將舊的丟掉,而後站在我旁邊對著手機說:「這位先生,她在醫院,她是病人。」
賀乘風憤怒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半晌,似乎清醒了些。
他問:「醫院?」
裴煥:「恕我直言,你關心的根本不是她這個人。」
否則怎麼會隻在乎,出現了陌生男人的聲音。
電話裡傳來酒瓶落地,噼啪砸碎,和賀翎勸阻的聲音。
賀乘風咬牙道:「讓虞燦說話。」
我嗯了一聲:「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婚約已經讓給虞明珠了,我不和她搶。而且,你不知道,我爸已經放出消息,不準備認我這個女兒了嗎?」
賀乘風更怒:「讓?誰允許你讓了?你說結束就結束,說換人就換人,你算個什麼東西。沒有我的允許,你也敢跟我提分手?」
裴煥神色冷下來,他無聲地做了個口型:需要幫忙嗎?
我搖頭。
我對著氣喘如牛的賀乘風,淡淡道:「需要你的同意?」
「沒有婚約,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也配啊?」
話說完,不給賀乘風反應時間,我就將電話掛斷拉黑。
一氣呵成。
7.
掛了電話後,我和裴煥相對無言。
半晌,我說:「謝謝老板好意。」
裴煥看著我。
醫院白熾燈投射下的光粒淺淺浮在他柔軟的發絲上,宛若金粉鍍層,明亮溫暖。
我說:「已經解決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
「需要幫忙嗎?」
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僵硬地轉過頭。
「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裴煥點頭,和煦道:「知道啊。」
我抬頭,靜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