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十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十安,有事麼?」
十安沉默了半晌,墨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我沒有娶妻的打算。」
我頓時一噎,訕訕笑道:「不娶挺好的。」
6
十安在芸記食肆待了兩個月,跑堂的工錢早就超過了給他使用的藥材費用。
一日,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後,我見十安靜靜地坐在木凳上揉捏著自己的膝蓋。
十安這人不善言語,極能忍痛,唯恐自己給誰添了麻煩。
如若不是疼得厲害,也不會在此坐下休息。
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看來他還是沒把李大娘和王老的話聽進心裡。
這些日子,李大娘看出十安與沈子朗的不同,心疼十安铆足了勁幹活的勁頭,不是給他做鞋,就是給他做耳衣,唯恐他凍著、傷著。
現下,李大娘和王老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不外乎「十安,別拘謹,就把這起雲州當家,我們和小芸都是你的家人」「有事找大娘,可千萬別給我客氣!」。
每次李大娘說完這話都要朝我擠眉弄眼一番。
我早已習慣大娘不著調的調侃,彎著眉隨她打趣。
倒是十安,默默聽著,幹活更加賣力,就連李大娘家的雞都被迫天不亮都得起來打鳴。
隻因十安起得比雞早,時常在雞鳴之前將李大娘店門前收拾得幹幹淨淨。
李大娘感動之餘把那雞抓到我的食肆,說雞還沒十安勤快準時,讓我把雞燉了給十安補補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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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那雞驚恐地在李大娘的手中撲騰,輕笑出聲:「大娘,我看你還是把雞留著吧,十安這失眠的毛病我已經找王老看過了,喝幾副藥養養身心,估計就沒你們家雞起得準時了。」
李大娘覺著有道理,又把雞提溜了回去。
我想著因為自己,十安少喝了一頓雞湯,特意又給他熬了暖胃的梨湯。
正好他自己靜了下來,我將溫好的梨湯端到他面前,問道:「最近食肆生意好,大娘給你縫制的護膝你有戴麼?」
十安一如既往地沉默,我卻從他緊閉的嘴唇中察覺到一絲心虛。
我了然地讓他先把梨湯喝了,徑直走向二樓。
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後,我站在斜階,見溫煦的夕陽灑在十安清雋的眉眼上,而十安正垂著頭一口一口喝著梨湯。
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在此刻變得柔軟脆弱。
手裡的藥膏被我攥緊,腦海中又響起王老擔憂的聲音:「這孩子不知有什麼心結,鬱症竟如此嚴重,心病隻得心藥醫,這病隻能靠他自己了。」
下了樓,我讓十安把褲腿卷起來,我給他擦舒筋活血的藥。
十安難得露出呆愣的神情,隨即反應過來,臉色染上紅暈。
我知道他的性子拘謹,也不多加為難,隻讓他自己上藥,我在旁邊看著就好。
畢竟這人著實不珍重自己的身體,一離了眼,又不知哪要出毛病。
看十安緊蹙的眉頭就知道他想幹什麼,還不等他拒絕,我已經嚴肅強硬道:「你不上藥,我就讓李大娘來給你上。」
十安的睫毛微顫,隨即老實地拉起褲腿,我這才發現,他哪是不戴護膝,而是他的腿已經腫得戴不上護膝!
他竟一聲不吭地撐到現在。
惱怒震驚之餘,原本要責罵的話語變成一聲輕嘆。
心中隻剩下陣陣疼惜。
十安微彎著腰擦著藥,仿佛屹立的樹折著自己的腰肢,將自己困在小小的一方天地。
我坐在十安對面,不再言語,小扇子隨著我手腕的擺動,將柔和的微風落在十安紅腫的膝蓋上。
沒過多久,食肆突然寂靜下來,十安一襲布衣映著落日餘暉,不知何時,他已經安靜地枕在食桌上,發出輕柔均勻的呼吸聲。
7
李大娘家的雞徹底保住了。
十安喝了王老的安神藥方,現下每日都要睡到雞打鳴才起來與大家一同幹活。
十安現在是拿著工錢的正經跑堂,雖然他還是不愛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改變。
他幹勁十足,且不再抗拒大家的好意,甚至在王老和李大娘調侃我們之間的關系時,他還能溫柔地攀談上兩句。
雖然是不贊同的攀談。
「大娘,芸佩還未婚嫁,這樣說對芸佩的名聲不好。」
我見十安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認真,也知他從未對我有過男女之情,意識到他的不喜。
我便當著王老和李大娘的面趕緊制止道:「大娘,王老,我和十安對彼此除了朋友情誼並無其他,以後你們可千萬別亂說了,以免傷了彼此的和氣。」
李大娘瞪大眼睛,在我們之間掃視了一番,見我神情不似作假,大方道:「朋友啊?哈哈哈,朋友也好,那等大娘碰見好的男子和女子,再給你們牽牽姻緣。」
我笑著點頭,倒是十安,聽了這話,臉色似乎沉了一分。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了半年。
要不是我在過往的食客中聽到沈子朗的名字,我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你們聽說了麼?宣平侯府家的公子用一首詩就俘獲了公主的芳心,當真是才華橫溢,就連皇上都誇贊他的才學,欽點他為驸馬爺。」
聽到此事,我心中倒是泛起一絲漣漪,沈子朗自命不凡,想顯擺自己的才能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可他走時,我分明記得他的娘親說他的未婚妻一直在等他。
不過這些紛紛擾擾隻在一瞬間就被我拋至腦後。
畢竟李大娘的操作讓我無暇顧及其他。
8
我、十安、李大娘和一位陌生且格外秀氣的小郎君齊聚一堂。
我指了指自己,再次問道:「真的是找我的?」
小郎君身上還披著上好的白色大氅,襯得他小臉白淨,眼神更加清澈溫和。
李大娘重重點頭,笑得如沐春風:「我就說我們家芸佩有福氣,這小郎君一進起雲州就找人問芸記食肆在哪,想來是嘗過你手藝的人,對你的廚藝和你的人都念念不忘啊!」
饒是我臉皮再厚,也架不住李大娘在外人面前對我如此吹捧。
著實是有些羞愧了,我輕咳兩聲,紅著臉制止道:「大娘,可否讓我先問問這位郎君找我有何要事?」
小郎君局促地坐在我們之間,見李大娘噤了聲才緩緩開口:「我想單獨與娘子談談,可以麼?」
李大娘見小郎君還真似對我有意的樣子,就怕自己走慢了擋了我的姻緣,走時還笑呵呵地拉上一旁一直未曾言語的十安。
不知為何,我總覺著十安被拉走時十分不情願,似乎……還直勾勾地盯著那小郎君,意味不明。
十安和李大娘一走,小郎君突然解下自己的發帶,一瞬間,如絲綢般光澤柔順的墨發散落在她肩頭。
我看得一愣,聽見她說:「我是柳晗芝。」
晗芝,柳晗芝。
一個女子,從京城一路趕來,不畏路途遙遠,風霜黃沙。
她隻想知道,為什麼與自己青梅竹馬、兩情相許的少年郎在失蹤三年後性情和才情大變。
她靜靜地看著我,我幾番想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與宣平侯世子同名同姓的異世之魂佔了你未婚夫的身體——這事就算說出來也不見得有人相信。
柳晗芝似乎看出了我的糾結和憂慮,溫聲詢問道:「那可否讓我借住一晚?」
我把十安的房間讓給了柳晗芝,李大娘則熱心地拉著十安住到了她家。
十安搬床被時,在我身邊停留了片刻,他的身體被養得越來越好,我整個人都籠罩在他修長挺拔的身影裡。
他堵在樓梯口不走,我疑惑地望著他:「你腳不舒服麼?要不要再上點藥?」
十安泄了氣,眼角有些發紅,低聲道:「沒事,我走了。」
我點頭,忙著給柳晗芝鋪床:「好,有事和我說啊。」
「嘖嘖嘖,芸佩這桃花來了是擋也擋不住。」
我裝作沒聽見李大娘的笑聲,倒是十安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也不知是不是又忍著痛不說。
我想著等會再去問問他,隻是當晚柳晗芝叫住了我。
起雲州的初春寒風刺骨,我們坐在食肆的長凳外,望著滿是繁星的夜空聊到了那個人。
我將自己知道的沈子朗的習慣事無巨細地同她說了一番。
柳晗芝沒再多問,隻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她側頭望著我,平靜道:「其實我來這之前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隻是心中的猜想過於荒謬,我總得親自來他生活過三年的地方驗證一番。」
「我在寺廟求神祈禱時曾碰見一位住持,許是見我太過可憐,他讓我別等不歸人。」
「我那時心裡憋著火,竟同住持爭執了一番。」
柳晗芝說到這,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
「要是子朗知道了,一定會罵我是個傻瓜,居然不信大師的話。」
朦朧月色下,柳晗芝光是說起心愛的人的名字,整個人就瞬間變得溫軟柔和。
柳晗芝同我說了許多關於她和沈子朗的事,在她的口中,沈子朗是一個會為了大局犧牲自己的少年英雄。
他偽裝成當時即將登上皇位的太子,讓太子逃過一劫,而自己則被人追殺,盲目逃竄到了起雲州。
所有人都在贊頌這個少年的英勇,卻沒人知道,真正的沈子朗早已不知去向。
柳晗芝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一聲無措的哽咽聲:「祁姑娘,我隻知道怎麼等人,可是誰能告訴我,要怎麼尋一個人呢?」
9
柳晗芝來去匆匆。
無人知道她的去向,就連有過一面之緣的宣平侯夫人也沒了當日的高傲。
她找到我,淚眼婆娑地詢問我柳晗芝的下落。
我實在無能為力,柳晗芝的愛綿柔徹骨,她既然知道所愛非人,必定不會再留在那人身邊。
宣平侯夫人走時,我還聽見她將沈子朗背信棄義的行為大罵一通,說自己白生了這個兒子。
而在與宣平侯夫人交談的過程中,李大娘和十安像護小雞崽似的一直守在我身邊,我竟不知道十安何時倒是有了李大娘的做派。
不過,我可沒忘昨日十安有些發紅的眼角。
待李大娘將十安的東西一起盤回食肆二樓,我才叫住十安。
「十安,你昨天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十安清亮的黑眸一愣,似是想到什麼,耳根子竟燒了起來。
我還真不知這人是不是生了什麼病,十安本就喜歡心裡藏事,如若再因為身體不適多添了其他煩惱就不好了。
想到這,我讓十安在二樓等我,我去請王老來看看。
十安見我火急火燎地要走,下意識抓住我的手腕。
我被他粗糙溫熱的手掌觸得一激靈,不知為何,感覺自己的臉頰也在升溫。
「我,我沒事,我昨天就是熱的。」
十安磕磕碰碰地吐出幾個字,連忙放開我的手。
我不小心與他的視線觸碰,又見他額頭的汗珠滑過頸側,沒入衣襟。
我趕緊移開視線,用手輕輕貼上自己的臉,說道:「你,你這屋子確實有點熱啊。」
說罷,我將他的房門一掩,直衝廚房給自己泡了杯苦丁茶降降火。
李大娘和王老真沒看錯人,我還真是美色當前,遲早淪陷。
10
初春一過,十安厚重的冬衣難免有些穿不住。
待食肆打烊後,我特意把十安叫住,想為他做兩套春衣。
十安緊繃著身子一動不動,任由我用卷尺在他身上比畫。
我的手指在十安的肩背輕點而過。
隻是將卷尺環繞過他的腰身時,頭難免傾斜,耳朵竟不小心貼近他的心髒處。
一瞬間,我明顯感覺到十安的呼吸一滯,而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在大腦空白的那一瞬,我的腦海隻浮現出一個念頭——十安應該沒有聽見我的心跳聲吧。
好在我偷瞄十安的神情時,並未見他有何異樣,藏好自己的小心思後,我匆匆將卷尺收好。
隨後,我又想到什麼,頂著滾燙的耳垂輕咳兩聲道:「十安,李大娘說過幾日要釀梅子酒,問你還要不要學。」
十安的聲音略微沙啞:「嗯,要學。」
雖不知李大娘為何會將自己的獨門釀酒技藝教給十安,但由此可見,十安已經融入起雲州。
見此情景,我心裡也高興不少。
就在我感慨日子越過越順心時,幾日後,一個衣著樸素,背著包袱的男子,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芸記食肆。
他眼含熱淚道:「芸佩,我回來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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