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來自幾千年後的世界。
他高喊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口號,卻在得知自己是流落民間的侯府世子後,恩賜般讓我做他的妾。
我不願,他便做出一副受傷的模樣:「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你不願做妾隻是沒那麼愛我。」
我被氣笑,隨即撕碎了我與他的訂婚庚帖。
後來,他從京城逃回邊塞,大言不慚道:「芸佩!我回來娶你了!」
彼時,在我這當跑堂的少年將軍利落地將他扔出食肆,轉眼委屈地望著我:「方才有人在食肆門前狗叫,我把他趕跑了,你不會怪我吧。」
1
起雲州入冬那日。
我的食肆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屋外黃沙漫天,狂風作響。
大堂內,坐在我對面的夫婦衣著顯貴,正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
圍著雪白風領的貴婦人抬起手輕掩鼻頭,皺眉問道:「這麼多年,你就讓我兒子住在這狹小擁擠,布滿油煙的食肆裡?」
食肆分了兩層,一樓是廚房和大堂,二樓有兩間房,是我和沈子朗平日裡住的地方。
我從小在邊塞小鎮起雲州長大,吃的是百家飯,就這食肆還是大家籌錢出力給我辦起來的。
這個食肆對我來說,是這個世間存著溫情的歸屬,是我得之不易的安身之地。
而這貴婦人口中的兒子則是即將與我成婚的未婚夫婿沈子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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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沈子朗一副乞丐模樣,蓬頭垢面地暈倒在食肆門前,是我和眾街坊將他救了起來。
現下,沈子朗的爹娘找上門來,說他是宣平侯府尊貴的世子。
宣平侯夫人認為自己的兒子住在這受了委屈,要替他打抱不平。
我沉默著將頭轉向沈子朗,希望他能說些什麼。
沈子朗閃躲的視線不經意間與我對視,他似是被逼無奈般扯著嘴角:「娘,這地方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也讓我安身了這麼多年。」
「我從未介意過。」說這話時,他的眼神看向我,似乎是在向我努力證明他不嫌棄我。
「不盡如人意」這五個字如同細針在我心尖扎了一下,卻也解開了這些日子我心中的困惑。
我說最近沈子朗為何一反常態,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
想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與他們聯系上的。
我壓下心中的失望,對宣平侯夫婦道:「你們不請自來,有什麼事大可直說。」
宣平侯看起來頗有威嚴,方才我們幾人交談時,我並未錯過他眼底的縱容和深思。
「祁姑娘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現下京城局勢已定,我們可以認你為義女,帶你回京城為你擇一門好親事。」
宣平侯的話音未落,我直直望向沉默不語的沈子朗,語氣平靜得可怕。
「沈子朗,你是怎麼想的?」
沈子朗嗫嚅著嘴唇,過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朝著宣平侯道:「爹,我想納芸佩為妾!」
2
沈子朗為我回京城做他的貴妾還是義妹這事同他爹娘爭論了起來。
「芸佩賢惠淑德,我納她為妾有何不可?」
「你失蹤這三年,晗芝在京城日日住廟祈禱,你要是帶回去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廚娘,讓晗芝如何自處?!」
「兒子,你當真忘了?當初是你說要與晗芝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就算是失憶也好,反悔也罷,隻要你回去見了晗芝,就不會喜歡這個廚娘了!」
聽沈子朗娘親的意思,他在京城早有情投意合的未婚妻。
所以沈子朗認為能給我個妾的位置已是恩賜?
我看著這荒誕的一幕,隻覺著可笑。
好歹沈子朗還自詡是來自幾千年後的新時代男人。
當初向我表達心意時描繪的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新時代似乎隻是他心血來潮的謊言。
我不在意眼前這個男子身體裡的靈魂來自哪裡,我隻是心寒,三年的朝夕相處抵不過一朝榮華富貴。
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
沈子朗有多少次機會告訴我他是去是留。
可他偏偏要等親生父母找上門來羞辱我,才做出那副看似珍視,實則貶低我的虛偽模樣。
他們明明是在決定我的人生,卻沒人問我,是否願意讓這群無關緊要的人進入我的生活。
我不願意和他們有瓜葛。
我的指尖漸漸收緊,終於冷聲打斷了他們的爭執:「沈子朗,你們憑什麼認為我看得上宣平侯府?」
「當初你與我相遇,也不過是乞丐模樣,我從未因為你的貧困嫌棄你,現在也不會因為你宣平侯世子的身份高看你。」
「貴妾?呵,你當真以為你宣平侯府的貴妾是什麼人人都稀罕的玩意?」
說著,我利落地撥動著算盤上的珠子。
屋內一時陷入寂靜,他們臉色難看地望著我。
我的筆尖在賬本上添了一筆又一筆。
「好了。」
須臾,我終於開口,在他們疑惑的目光中,將賬本攤在他們面前認真道:「這是沈子朗三年來在我食肆的所有花銷。」
「你們把銀子留下,我和沈子朗便算兩清了。」
沈子朗的娘親率先反應過來,拿過賬本瞧了瞧,不屑地嗤笑出聲:「就這點銀子,我們給了就是,還真是野蠻地出身的女子,上不了臺面。」
沈子朗倒是神色復雜,把我扯到一旁蹙眉質問我:「芸佩,你非要和我算得這麼清楚麼?」
「你知道的,我……」
他還未說完話,就在我泛著慍色的眸子中噤了聲。
我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他一個異世之人,將自己的底牌全部攤在我的面前。
我應該理解他,同他並肩而行。
他以為我是在為難他,難受地控訴著我近乎絕情的行為:「芸佩,命運讓我來到這個時代,我有權利去見見這個時代的繁華和體驗人生的樂趣。」
我忍著怒火揭露道:「沒有人阻止你去追求安富尊榮,是你既貪念起雲州的人對你的照顧,又怕自己錯失世子身份帶給你的權力。」
「沈子朗,做人在貪之前,也得先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可我隻喜歡你一人,你何必如此在意名分?反正你們古代的女子本就生活在男子三妻四妾的制度下,你分明是可以接受的。」
「你隻是沒那麼愛我。」他的聲音低沉下去,一副信錯人的傷心模樣,仿佛我才是那個負心人。
我忽地笑了,原來虛假的真心,不分時代。
3
沈子朗隨宣平侯夫婦回京那日,似乎還對食肆有著念想。
他穿著錦衣華服,眼中盛滿惋惜,嘆息道:「芸佩,有你在的地方永遠是我的家,如果你想通了,寫信給我,我會回來接你。」
回答他的是李大娘潑出去的涼水。
李大娘手腳甚是利索,我見沈子朗面露怒色,坦然道:「沈子朗,大娘這水潑得不冤,當初是你找李大娘為你作保,我們才互換庚帖。」
「你沒有信守我們的承諾,也別怪別人不待見你。」
沈子朗走得狼狽,連同那被我撕碎的庚帖也被這厚重的風沙掩埋。
我十歲來到起雲州,李大娘見我一人孤苦,對我甚是照顧。
不隻賣酒的李大娘,還有常年徵戰在外的顧大哥、隔壁在上學堂的小童。
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所以,兒女情長於我而言可以是錦上添花,但也不會讓我忘了自己留在起雲州的初心。
邊塞的冬日不會因為某個人的離開而卸下寒風。
而我的芸記食肆也熬好了能讓南來北往的食客果腹御寒的羊骨湯。
早已小火熬制的羊骨湯被大勺從湯底輕輕一勾,洗淨的羊雜就這樣打著圈送至表面。
看得人食欲大振。
忙活了一天,我見食肆已經空無一人,想來不會再有食客,便準備關門打烊。
就在大門緊閉那一刻,一個蜷縮的身影直晃晃倒在我面前。
我朝腳邊看去,是一個衣衫褴褸、落魄不堪的男子。
與當初救下沈子朗的場景何其相似。
可我仍將這人帶進了食肆。
畢竟有人同我說過,生命高於一切。
4
昏迷的男子並未受傷,他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
我請來的王老郎中給我開了方子,又給我抓了好些藥材,隻說這人鬱結於心,並無大礙。
王老見我替那人掖緊被子,意味深長道:「小芸,這人樣貌比那小沈更甚,你可別……」
我哭笑不得地將王老送至門口:「多謝王老提醒,不過,您真的誤會了。」
現下,大家雖不知沈子朗的身份,卻都知沈子朗拋下我去京城另娶他人。
也難怪眾人現在瞧著樣貌好看的男子總會擔心我被美色所騙。
我在心中無奈搖頭,要知道,當初我看中沈子朗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皮囊,更是被他偽裝下的良善所欺騙。
他的口中,女子另有一番天地,人與人之間沒有等級之分、職業之分。
可惜,他高喊時代自由的口號,卻在得知自己有機會作為這個時代的京城貴公子時暗自竊喜。
權力不論在任何時代都能操控人心。
他如同一個旁觀者,總是帶著一副自認為高於這個時代的優越感,俯視著這個他口中封建的時代和……他自認為封建的我。
我應該感謝宣平侯夫婦,如若不是他們,也會有另外的人和事讓我看清他良善下隱藏的虛偽和怯懦。
飄遠的思緒被一陣含糊不清的囈語喚回,我將目光重新放到陷入昏睡的男子身上。
他的眉頭緊鎖,修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似乎整個人陷入極其恐懼的夢境。
我盯著他這副樣子,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滋味。
到底是什麼事,能讓他在睡夢中也如此不安?
5
「小芸,你這又去哪撿了一個苦力回來?」
李大娘捧著自釀的葡萄酒放進後廚,見我正在燒油烹炒排骨,也顧不上其他,笑著驚嘆。
「小芸,你這廚藝真是了得,這味我光聞著就得流口水了。」
我瞧了李大娘一眼,嘴角上揚,臉上滿是笑意:「馬上收汁起鍋了,大娘要是沒事,也嘗嘗我的手藝。」
李大娘擺擺手,指了指腰間的酒壺:「王老就喜歡這一口,我先給他送去,下次再來你這吃啊!」
李大娘來得快,去得也快,風風火火地在起雲州留下她忙碌又親切的身影。
而李大娘口中的「苦力」正是那日暈倒在食肆門前的男子。
他自從醒後怔怔地在床上呆坐了一整天。
與他談話,他一言不發,隻一雙失去焦距的瞳孔猛地緊縮,隨即大口喘著粗氣。
我被他嚇了一跳,又給他熬了兩日的藥。
我見他不說話,隻能給他筆和紙,讓他把想說的都寫下來。
誰知人家突然開口:「這幾日的藥錢和留宿的費用,我做工還你。」
於是,他便成了我這芸記食肆裡新的跑堂。
別看李大娘和王老嘴上說著小心再遇到沈子朗這樣的人。
這養人的藥材和保暖的衣物可沒少給。
李大娘是熱心腸,抓著我的手語重心長,滿眼疼惜地看著我:「我知道你就喜歡長相俊朗的男子,上次沈子朗那事是我沒給你把好關。」
「不過我瞧著你看這小跑堂的眼神與往常不同,你要真喜歡,我和王老就幫你把這小跑堂養得白白胖胖的,也好讓你有個身心都康健的夫君。」
我一言難盡地聽完李大娘的暢想,最後她還大方地解釋道:「我曾聽沈子朗那小子說,這操作啊,叫什麼養成!」
「對!養成系夫君!」
我無奈扶額,既對李大娘和王老對我的珍視感到暖心,又為他們空穴來風的猜想感到好笑。
我將自己早已做好的小菜分成一式兩份,放進食盒,遞給正喋喋不休的李大娘:「大娘,我對十安真沒那意思,不過以後還是要麻煩你們多照顧一下他。」
李大娘將食盒接過,眯著眼,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神情:「作為女子,要矜持,我懂的。」
我張嘴還想解釋什麼,就見李大娘已經提著食盒健步如飛,人走遠了還能聽到她的笑聲:「小芸,我會把你的意思精準傳達給王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