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沈子朗還會出現在我面前。
當他自顧自地走進芸記食肆,如從前那般親昵地喚我名字,讓我給他煮碗面時,我深吸一口氣,朝十安道:「十安,把這人給我扔出去。」
十安眼神一凜,抓著沈子朗的後頸領子,麻利地將人扔到了食肆門口。
沈子朗養尊處優這麼久,驟然摔倒,疼得龇牙咧嘴,不過他這張嘴倒是沒停下:「芸佩!我知道以前是自己對不起你,可過了這麼久,你的氣也應該消了。」
「這次我回起雲州,以後再也不走了!」
「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會留在這跟你好好過日子!」
「放心?放你娘的狗臭屁的黑心!」李大娘聽到這邊的聲響馬不停蹄地趕過來,正好看見沈子朗在這死纏爛打。
李大娘氣不打一處來,不等我出口反擊,她手裡的棒槌「哐哐」落在沈子朗的身上。
要不說沈子朗不要臉呢,眾人對他的嫌惡顯而易見到如此地步,他竟還能趁著李大娘揍他的間隙,瞅準時機跑到我身後,胡亂抓著我的腰身左右躲閃。
這人這個時候竟還佔我便宜,胸腔中怒氣翻湧,我原想轉身狠狠給他一個巴掌。
胳膊肘還未抬起,隻見沈子朗慘叫一聲,整個五官擠在一起,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捂著手踝。
擊中沈子朗的筷子應聲落地,十安立即護在我身前,冷聲朝沈子朗警告道:「別碰她。」
沈子朗怒目圓睜地看著十安,陰沉著臉道:「我和我未婚妻說話,關你什麼事?」
十安冷眼睨他,倒是我實在忍不了他這副裝瘋纏人的模樣,怒懟道:「沈子朗,當初你離開起雲州時我就說過,我們再無瓜葛,像你這種陰險小人,我多看一眼都覺著惡心,趁我沒報官抓你擅闖民宅前,趕緊給我滾!」
沈子朗見我們人多勢眾,垂頭靜默了好一陣。
待他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深深望向我時,語氣又恢復成那副自以為是的模樣:「芸佩,我知道你現在隻是在氣頭上,我會等到你原諒我,重新接納我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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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一如從前你愛我那樣。」
「砰!」十安面無表情,重重地關上了門。
12
沈子朗變了,變得更加恬不知恥。
自把他趕出食肆後,沈子朗不知去哪借了個床被,竟在食肆門前的長凳上睡了兩晚。
天一亮,沈子朗看著食肆的門一開,腳下生風似的搶著進來當跑堂,抹桌、擦地,不在話下。
不僅如此,他還對十安出言不遜,大肆在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說著我們的從前,讓他別痴心妄想,趕緊打消他對我的想法。
是可忍,孰不可忍,且不說是我對十安存著其他心思,就他這日日煩人的模樣,再把十安逼鬱結了,他就是再被打十次也不解我心頭之恨。
於是,屋內,王老拿著銀針,李大娘手持棒槌,我掂量著手上的鏟子。
十安則乖巧地坐在我們身邊,沉默片刻後問道:「需要我把他請進來麼?」
我們相視點頭,賤骨頭隻需要打磨幾番就好了。
十安去請人,沈子朗卻是飛進來的,他砸壞了我的桌子,我默默給他記上一筆。
沈子朗惶恐地看著我們幾人手拿利器朝他步步逼近,終於忍不住罵道:「祁芸佩,你個鐵石心腸的蛇蠍毒婦!」
我們隻是嚇唬他一下。
沈子朗就已經連滾帶爬地出了食肆,還惡人先告狀地說要告訴所有人,芸記食肆是宰人的黑店。
李大娘對著沈子朗的背影罵了幾聲後,憂慮道:「小芸,我看這沈子朗心思壞,指不定要怎麼害你,要不你先把食肆關幾天避避風頭。」
我將歪掉的桌子腿扶正,淡定道:「沈子朗這種人就是你退一步,他進一尺,食肆的門照樣開,他要是敢再來鬧事,我就把熱湯潑他臉上,看他還有臉出來膈應人。」
李大娘見十安也端著嚴陣以待的樣子,心裡放心不少,遂張羅著王老一同回家。
食肆隻剩下我和十安兩人,十安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正蹲著身子專注地修著桌腿。
不知怎地,見他這樣,我心中的不安逐漸散去,心一瞬間平靜下來。
我問十安:「餓不餓?」
剛才他使那麼大力把沈子朗扔進來,想來消耗了他不少體力。
十安抬頭看我,清雋的臉龐映著燭光,有些委屈:「餓。」
我忽地一笑,這人現在還真是撒嬌不自知。
13
說來也奇怪,自上次沈子朗離開芸記食肆後,我們就再沒見過他的人。
就連李大娘也懷疑道:「難道他終於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離開起雲州了?」
十安洗梅子的動作有一秒停頓,我裝作沒看見道:「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不來打擾我們就好。」
十安正跟著李大娘學釀酒,穿的是我給他制好的春衣。
他穿著合身,顯得他的身姿更加挺拔。
我與李大娘闲聊打趣道:「大娘,你這釀酒技術不是不外傳麼?怎麼見著十安,你倒是比他還急著讓他學呢?」
「我看這十安在你心中的位置啊,都快趕上我了。」
李大娘笑道:「你可別吃醋,你也不瞧瞧十安釀酒是給誰喝。」
「我不過是提了一句你愛喝梅子酒,某人起早貪黑地給我幹活,讓我不教都不行。」
「哎呀,我突然忘了,我家的雞好像下蛋了,你們先洗著,我去看看。」
我望著李大娘急吼吼的背影,喉嚨一哽:「我記得李大娘家的雞不是公雞麼?」
十安黑漆漆的眼眸異常明亮,他認真地朝我解釋道:「有時公雞也是能下蛋的。」
我怔愣的目光落在十安一本正經的臉龐上,霎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聽到對方傾瀉而出的笑聲。
十安舒展的眉眼不再泛著憂愁,我終於在他身上窺探到十年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的模樣。
所以我問他:「顧識安,你還記得十年前,在起雲州城牆上救下的小姑娘麼?」
那年,十六歲的顧識安臨危受命,帶軍收復被敵軍佔領的起雲州。
而十歲的我混在人群中,被敵軍押至城牆之上。
敵軍挑釁之餘,將我拋下城牆,是十六歲的顧識安如神靈降世般牢牢接住了我。
少年神情溫柔,身披戰甲,我親眼看見一支利箭從他耳邊劃過,隨後感到冰涼的血跡飛濺到我的臉上。
可如此情景,少年也竭力用微顫的手指覆蓋住我的眼睛,輕聲道:「我會送你回家。」
十安,顧識安,在他暈倒在食肆門前的那一晚我就認出了他。
故人逢冬至,我便想同他一起等春來。
好在,少年日日好夢,我亦等到酒香,現下,我的心跳如擂鼓。
我望著顧識安,問他:「你現在可還想娶妻?」
顧識安眼泛柔光,嘴角微彎,他道:「如可聘汝為妻,識安三生有幸。」
14
(顧識安番外)
黔靈關一戰,我命人燒死了敵軍派來的數百名婦孺。
他們身染時疫,假意投降,將我方戰士害得無故身死。
時疫來勢洶洶,他們本就是撐著最後一口氣想為國捐軀。
身為將領,我得為自己並肩作戰的兄弟報仇。
病死的戰友們的妻兒還在家中苦等。
我得給大家一個交代。
染了病的戰俘救不了也留不得。
我隻能一把火將堆成小山的屍體統統燒毀。
我告訴自己,戰場上不分對錯,我是為自己的家國而戰。
但當尚且懵懂的稚子進入我的夢裡,小小的手掌沾滿血跡,索命般一直叫著好疼時,我還是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
戰事結束返京後,一切似乎都歸於平靜,聖上見我戰功赫赫,特許我一個願望。
眾人都等著我封官拜相,最後隻等來我的一封辭官書。
因為每晚伴我入睡的是憎恨不已的婦女叫罵聲和孩童刺耳的啼哭聲。
所以我害怕入睡,我總是強打著精神讓自己少睡一點,再少睡一點。
之後,我遠離京城,拿著為數不多的盤纏行至邊塞。
我依稀記得,那裡有個起雲州,是我十六歲時第一次上戰場的地方。
我想在那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我暈倒在了一家名叫芸記食肆的門前。
食肆的主人是個溫柔愛笑的女子。
她給我煮安神的甜湯,給我換柔軟清新的枕頭。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那位女子同人輕聲細語地交談著,隨後不知何時終於沉沉睡去。
那是我第一次陷入沒有噩夢的睡眠。
枯竭的心在得到撫慰的那一刻萌發出更多的貪戀。
我選擇留在這個食肆,這個我舍棄不了溫暖的地方。
「祁芸佩」這個名字是李大娘告訴我的,她說這是芸記食肆老板娘的名字。
她說芸佩是個招人喜歡的女子。
是啊。
如此善良通透的女子任誰見了都忍不住心生歡喜。
我不過是貪念紅塵的凡夫俗子,我喜歡上芸佩不過是意料之中的事。
隻是喜歡芸佩的人太多了,無緣無故出現的俊秀小郎君,厚顏無恥的沈子朗。
當我看見沈子朗叫囂著讓芸佩重新接受他時,有那麼一刻,我是真想把這人扔回京城。
事實是,我也這樣做了。
沈子朗作為公主驸馬,提出一個個改革變法,聖上雖惜才,但沈子朗的行為乖張,甚至私下結交朝中大臣。
公主知道這事後,也知皇帝疑心重,隻怕皇帝以為沈子朗有逆賊之心牽連自己, 特意將沈子朗困在公主府, 隻要沒有公主的同意都不得出府。
聽聞沈子朗受不了公主的約束,特請宣平侯去聖上面前求了一封和離書。
宣平侯隻有一個兒子, 最後用自己的功勳為沈子朗換來一紙和離書,隨後滿心失望地帶著夫人辭官回家,再也不管這個兒子了。
沈子朗沒了去處才又想到了芸佩,知道沈子朗的負心寡義後,我給京中送了一封密信。
聖上許我的一個願望, 我用在了沈子朗身上。
我聽芸佩說, 沈子朗這人喜歡戲耍人間, 對所有人都不會付出真心。
我雖聽不懂芸佩話中的含義, 但也有自己的決斷。
我說最近沈子朗為何一反常態,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
「(當」這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而我要做的, 就是將李大娘給我和芸佩準備的「喜」字,貼在食肆門前最顯眼的地方。
我很慶幸,在死亡來臨之前, 芸佩先拉住了我的手。
15
(柳晗芝番外)
離開起雲州後, 我去了住持和我說的觀太廟。
住持說我等的雖是不歸人, 但也有人一直在尋我。
我一路西行, 足足走了兩個月才找到我從未聽說過的那個廟。
廟裡沒人,我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鼎盛的香火。
這情景實在詭異,我再往內堂走去, 不知不覺地停留在一幅畫前。
畫中的人朱唇皓齒, 眉間還點了一滴朱砂, 隻是那眼睛緊閉,缺了幾分靈動。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這不是我麼?」
唯一與我不同的,是畫中人的服飾是我從未見過的款式。
我邁著步子,鬼使神差地撫上畫中緊閉的雙眸。
再睜眼, 我似乎察覺到哪裡不對勁, 可環顧四周, 還是一如既往的陳設。
突然,我聽見屋外人聲鼎沸,我慢慢地走出去,頓時愣住。
鼎盛的香火下站滿密密麻麻的人,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有說有笑, 男人沒了長發,女人也露著胳膊,他們衣著怪異,手搖籤筒。
我聽見他們說:「聽說這廟裡的解籤人不僅長得帥, 解籤還特別準,走走走,我們快去看看。」
我跟隨著他們的腳步,走到一個解籤處, 可我左看右看也沒見著他們所說的解籤人。
當我準備轉身離開時,一道笑意中帶著哽咽的聲音叫住了我:「施主,要解籤麼?不準可以給你做梨花糕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