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們對著我指指點點,有說我咎由自取,也有說我可憐可悲。
沒有人注意到,我離開雲家時輕快的步伐,還有唇角彎起的弧度。
我盤腿坐在雪地上,背抵著小巷,等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全暗時,那人終於來了。
他走到我的面前,身長八尺有三,手指冰涼得不帶一點溫度,蹲下身來抬起我的下巴。
「故意讓人把我調換了去,在大比上被人羞辱,還不允許我開口為你澄清,你懂我有多難受嗎?」
是的。
我故意讓雲汝看見我做的偶人,又放任她將木偶調包,在大比上羞辱我。
「我知道,你是想趁此機會脫離雲家。」
他衝著我笑,眼神含情脈脈,色若春曉之花。
「剛好,我也不想看見你贏得大比,嫁給太子。」
說著,他用那隻冰涼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帶著毫不掩飾的繾綣與曖昧。
我用精血喂養六年的木偶,來找我了。
他湊在我的耳邊,溫柔婉轉,吐息如蘭。
「主人,想屠族嗎?我幫你啊。」
我將他的手從我身上扯下,借力站起身來:「屠族?你真以為你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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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雖然覺醒意識,能獨立行動,但到底隻是個木偶。木偶不能傷人,否則會被天雷劈死。」
我抱胸看著他:「蕭霜降,你是活膩了嗎?」
「自然是不會膩的。」他解下大氅,仔細為我披上,笑容溫溫:「想吃什麼?我帶你去吃。」
蕭霜降將我這些年積攢的銀錢都帶了出來。
雲家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如今天寒地凍,我若無銀錢傍身,要麼餓死凍死,要麼被抓到秦樓楚館。
幸好我給自己留好了退路。
蕭霜降陪我去春風樓用了晚膳,又將我送回客棧。
這是我第一次不在雲府過夜。
直到此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再也不屬於那個吃人的雲家。
寒風透過窗棂灌了進來,化成千萬把細小的刀刃,切割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我賴在床榻上,忽然打了個哆嗦。
蕭霜降提了一桶熱水進來,半蹲下身,握住我的腳踝,仔細脫掉我的鞋襪。
「怎麼總是四肢冰涼?」
他單膝跪地,將我的腳浸在熱水裡,又挽起我的褲腿,用湿帕子擦拭我的小腿。
「不知道。」我以手支頤,輕嘆了口氣:「這幾年愈發畏寒了。」
等我洗漱完畢,和衣躺上床時,蕭霜降卻依然沒有離開。
「雲汝應該把你擺放在顯眼處了吧?她制不出這麼精美的木偶,定然對你寶貝得緊。回頭找不到你,萬一發現你能動能走,那可就麻煩了。」
蕭霜降半倚著窗,不答我的話,反倒問我:「客棧的衾被單薄,主人冷嗎?」
說著,他自顧自地解開外衫,隻著裡衣爬上我的床,隔著被子輕輕擁住了我。
「我幫主人暖暖身子。」
「蕭霜降,男女授受不親,你不知道嗎?」
他低低哼笑一聲,手上的力道卻愈發緊了:「可我隻是木偶,無需被倫理困住。」
他將臉貼在被褥上,聲音都變得悶悶的:「真不想離開你。要不是為了幫你打探消息,我才不回去。」
「主人,接下來的路,想好怎麼走了嗎?」
「想好了。」我看著他清亮的眸子:「蕭霜降,在這之前,我得讓自己死掉。」
6
兩日後,我出現在雲家門口。
衣衫褴褸、蓬頭垢面,蜷縮著身子,央求家丁讓我進門。
我抖得連話都說不完整。家丁不敢擅自決定,跑去稟告了我爹。
我站不起來,隻能半跪在雪地裡。
半晌過後,三叔出現在我面前。
「都已經將你從宗牒上除了名,你還來做什麼?」三叔披著厚厚的袄子,冷漠地看著我。
「叔……我好冷、好餓,你給我一口飯吃吧。」我費力抬頭,想牽住他的衣角。
三叔連忙退後一步,似乎生怕我將他的衣衫弄髒。
三嬸聽見外頭的動靜,忙趕過來看。
「這不是鳶鳶嗎?怎生這般狼狽。」她說著,作勢就要將自己的鬥篷解下給我披上:「身子涼成這樣,怕是要出人命,還是快些進府吧。」
三叔卻將她攔下:「她已經不是雲家的人,和你我並無瓜葛,不必管她生死。」
三嬸的眼眶紅了,不依道:「到底是我看著長大的姑娘,我怎忍心讓她去死?」
說話間,我爹終於出來了。
看著面色發白、幾欲昏厥的我,爹抿了抿唇,與三叔對視一眼。
隨後,三叔將爹拉到一邊,兩人小聲商量起來。
我自幼耳力勝於常人,恰好能聽到他們的談話。
「家主是要救她?不管怎麼說,她都算第八世女,雖然從族中除名,但我總不太放心。」
「三弟的意思是,不用管她,就讓她死在街頭?」
三叔點頭如搗蒜:「正是。雲鳶討不了太子歡心,留著也是無用。如今嫂子有孕,你馬上又要當爹了,舍一個女兒,換大家平安,這買賣夠劃算吧?」
我這才知道,繼母又有了身孕。
我爹挑眉看著三叔,笑出聲來:「當年我能舍得下阿柔,如今自然能舍得下她。」
果然,他們一直沒有忘記谶言。隻是在「太子妃」這個巨大的誘惑下,暫時放了我一條生路。
如今我無緣太子妃位,他們手裡的屠刀便再一次橫在我的頸前。
爹隻看了我一眼,便拂袖轉身回府,順道吩咐家丁關好門,切莫讓我進來。
三嬸是被三叔拖著進去的。她留在我身上的鬥篷,也被三叔剝了帶走。
我蜷縮在雲府門前,閉著眼睛,靠著牆根。
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有家丁來探我的鼻息。
在我的發上眉梢都覆上厚厚的積雪之後,家丁的手一抖:「沒……沒氣了,人死了……」
他急匆匆地去稟告我爹,沒一會兒又跑了出來,對另一個道:「家主說這種凍死的人怨念極重,又不是雲家的人,無需給她收屍。」
「回頭自有巡街的侍衛將她拉去亂葬崗。」
兩個家丁漸行漸遠,一邊走,一邊悄聲議論。
「家主真是好狠的心啊。」
「是啊,到底是養了十幾年的女兒。」
暮色四合,月白如雪,寂寂冷輝灑滿青石小巷。
在我渾身凍僵之時,有人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喟嘆一聲:「怎麼總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蕭霜降抱著我走在無人的巷子裡,輕車熟路地帶我去了客棧。
他合上所有門窗,將我抱到床上,蓋好被褥。
「蕭霜降,我的腳好冷。」。
他又移到床尾,將我的雙腳捧在懷裡,垂頭輕揉著穴位:「為什麼要讓他們以為你死了呢?」
我邊打顫,邊回答他:「隻有他們都認為雲家二小姐死了,我才能以新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
我不要蕭霜降以木偶之身為我屠族,要屠,我自己來屠。
可他們如今得太子庇佑,我必須有一個足夠尊貴、能夠與太子相抗衡的身份。
蕭霜降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我的小腿肚:「你要我查的事情,我去查了。」
「先皇後愛聽木偶戲,過去常邀雲家入宮表演,連帶著她生下的小公主也喜愛木偶,甚至學過刻木為偶。雲家家主還誇她極有天賦,送了一個木偶玩具給她,公主對那玩具愛不釋手。」
我知道我爹送給小公主的木偶是什麼樣的。
當時他做了三個一模一樣的木偶玩具,兩個留在府裡給我和阿姐,剩下一個帶進了宮。
那是個穿紅裙綁長辮的木偶娃娃,一直擺在我的床邊。
「十七年前,木蘭春獵時,先皇後帶著四歲的公主前往圍場。結果半途遇襲,先皇後無礙,可公主卻失蹤了。皇家找了這麼多年,至今也沒有找到公主。」
「聽說公主走失時,懷裡還揣著那隻小木偶。」
「嗯,你手往上一點,我膝彎處凍著了。」我指揮著蕭霜降,又吩咐他:「跟雲汝進宮後,你去找先皇後的畫像,描摹下來帶給我,順道再打探一下公主身上可有胎記。」
蕭霜降沒有問我要做什麼,隻含笑看著我:「那,有獎勵嗎?」
「要什麼獎勵?想讓我給你喂精血嗎?」
「不,我舍不得你再受傷。」
他捏著我的小腿,身子緩緩前傾,昳麗的容顏在我面前驀的放大。
「今晚讓我進被窩好不好?雖然木偶不會怕冷,可我不想總和你隔著一床被褥。」
我沒有回話,抬眼懶懶地望著他。
蕭霜降緊抿著唇:「主人是在害怕嗎?可我隻是木偶,又不是男人,不會做什麼壞事的。」
見我還沒有回答,他彎起眉眼:「那我當你默認了。」
當晚,蕭霜降那隻沒有溫度的手隔著一層薄薄的褻衣,緊緊貼著我的後腰。
也隻是貼著後腰,再不敢逾越半分。
霜雪飛去,春風吹醒桃李,轉眼就到了雲汝的婚期。
雲家很看重這門親事,嫁妝準備了十幾箱,十裡紅妝、風風光光地將她送進了東宮。
蕭霜降也入了宮。
我在京郊竹林裡找到一處無人住的小木屋,修繕一番過後,避開人群深居簡出。
沒多久,蕭霜降描摹了一張先皇後的畫像給我。
「初見這畫像時,我愣了許久,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你來看看,必定也會震驚。」
7
打開卷軸,映入眼簾的是個頭戴花冠的女人。
鵝蛋臉,柳葉眉,杏眼瓊鼻,神情柔和。
我愣在原地,久久沒有言語。
蕭霜降走到我的身邊:「你也覺得像吧?」
畫中的人,與我娘有七八分相似,和繼母都有五分相像。
我啞著嗓子問蕭霜降:「你描摹得和原畫像可有出入?」
「我的畫技是你親自傳授,你覺得會有出入嗎?」他冷嗤一聲。
想到我爹當年時常進宮給先皇後表演木偶戲,我心下忽然有了一個猜測。
我拿出宣紙,平鋪於桌案上:「皇上生得什麼模樣,畫出來讓我瞧瞧。」
蕭霜降又畫了張皇上的畫像。
我看著面前的兩張畫紙,沉思良久,在腦海中幻想他們的孩子該是何種模樣。
鼻子會比我的挺一些,眉毛再細一點,臉型可能得稍微窄些……
制作木偶,在開坯之後,就要學細雕。手持平刀,畫輪廓,定五官,刻出木偶的基本骨相。
然後上彩添妝,畫出木偶的皮囊。
換臉修容這種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蕭霜降湊身上前,撫上我的臉頰,凝視著我的眉眼:「我的主人是想換一張臉嗎?」
「我得換張對我更有利的皮囊。」
在我將刻刀對準自己之前,蕭霜降捧著我的臉仔細看了許久,眸中帶了點眷戀和不舍。
「雖然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喜歡,但我還是想牢牢記住你最開始的樣子。」
我對著銅鏡,手裡的刀和筆不斷交替。
春日,皇上帶著群臣到木蘭春獵。
回程路上,途徑一片竹林,皇上忽然有些感懷,掀開車簾向外眺望。
在修竹茂林間,他發現了一隻蓄勢待發的猛虎。
雖然離得遠,看得不是很分明,但一看輪廓便知是虎。
再仔細一瞧,猛虎的對面,還有一隻花豹。
虎和花豹纏鬥起來,竹葉紛紛落下,鋪了厚厚一地。
皇上連忙吩咐侍衛狩獵。
侍衛彎弓搭箭,眼看著箭簇精準地落在虎和花豹的身上,可它們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連一滴血都沒有流下,仿若未覺般繼續打鬥。
終於有人發現了不對勁:「怎麼都打成這樣了,它們怎麼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虎不是應該大聲咆哮吼叫嗎?」
在皇上的授意下,有人試探著上前。
見虎和花豹都沒有反應,他的膽子愈發大了,臨到近前,瞧見了虎的眼睛後,突然反應過來。
「這是假的!是木偶戲!」
周圍的人皆愣住。
便在此時,我停下手裡的動作,自林中上前,蹙眉問道:「你們是何人?為何放箭傷我的木偶?」
下一瞬,我被兩個侍衛架住,拖到了皇上的面前。
侍衛講述了來龍去脈,指著我道:「皇上,就是這女子在林中表演木偶,驚擾了聖駕。」
我制作的虎和花豹也一並被送到御駕前。
皇上瞟了一眼,突然來了興致:「這木偶虎豹栩栩如生,朕怎麼感覺,比雲家制作得還要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