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吧嗒親到我的臉上。
還在我耳邊小聲說:「替爹地親的。」
我拉著他的手頓住。
江欽自然沒聽見這句話的。
他隻是站在不遠處,看向我和年年。
仿佛我們就是他的全世界。
5
我心事重重。
我半夜起床。
我是個小說作者,存稿快發沒了。
再不寫,我就會被追殺。
我戴上銀絲眼鏡,坐在吧臺前敲敲打打。
江欽也出來了。
手裡的平板電腦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鼻梁上也是一副銀絲眼鏡。
「……還沒休息?」
我不想理他,噼裡啪啦敲鍵盤:「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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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什麼?」
「沒忙什麼。」
江欽喝了口水。
非要跟我搭話。
「你沒忙你怎麼養孩子?一張卡都沒拿。」
「……拿了你媽的卡。」
「然後沒花。」
也不是不花,而是暫時不需要那麼多錢。
如果哪天遇到什麼急事,我肯定花得毫不猶豫。
江欽沒湊上前來看,又問:「忙什麼!」
我不理他。
江欽笑了:「呵,不說是吧?」
他打開手機,換了口播音腔,一字一頓:「《巨星閃耀,霸總嬌妻很磨人》《追愛!總裁的99次逃妻》《穿進娃綜,影後在線殺瘋了》……」
我手指僵住。
臉瞬間爆紅。
tmd這是老娘寫的羞恥網文啊!
「江欽!!」
我惱羞成怒,蹦蹦跳跳去搶他的手機。
江欽笑得眼都彎了。
手機沒搶到,我一下撲到他的懷裡。
江欽順勢摟住我的腰,手臂箍得很緊,不讓我動。
淡淡的男士雪松香,燻得我鼻腔泛酸。
也不是……沒想念過這個懷抱。
他抱住我。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耳後。
我抬頭怒視:「你放開我!」
江欽挑眉:「別撒嬌。」
我怒了:「你放不放!」
「你親一下就放。」
「你放開你放開!」
江欽被我逗笑,胸口都在顫。
「你太可愛了。」
「我不放。」
我要氣哭了:「你這人怎麼這樣!」
他以前也會哄我。
但總端著。
反正沒有這麼二皮臉。
「寫得很好,害羞什麼?」
江欽低沉的聲音響起。
「這本寫得最好。
「《與你有關那些年》。」
聽見這個相對正常的書名,我停住,不動了。
江欽輕聲問:
「原型,是我們嗎?
「你說是,你想知道的,我就都告訴你。」
別墅的窗子沒關。
盛夏,風吹來滿園花香。
氣味拉扯著記憶,我恍惚間好像回到很多年以前。
6
認識江欽,是在八年前。
我生在廣市以晾曬海帶為生的小縣城。
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
其實我的名字不叫阮瑤。
而是阮夭。
夭折的夭。
而在我後一年出生的弟弟,他的名字叫阮宗耀。
光宗耀祖的宗耀。
我是無意中聽村裡的碎嘴提到名字的含義的。
我那時候不明白,明明是親生父母,為什麼他們那麼恨我。
後來才發現。
愚昧是原罪。
夭梅,引娣,盼娣,望丁……
女孩生來就被父母打上工具般的烙印。
我從小就能感受到父母的厭棄與偏心。
我從未買過新衣服,都是我媽的衣服穿壞後改給我。
上面的補丁,打了又打。
弟弟卻能每個季節都買新衣服。
父母在工廠工作,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兩千塊。
給弟弟買三四百一雙的鞋子從不手軟。
我卻連冬天都在穿涼鞋,手腳生滿凍瘡。
弟弟吃著炸雞,滿嘴流油。
我隻有清粥小菜,偶爾饞急了,偷偷扯一塊雞皮還會被罵不要臉。
他們說女孩胖了沒人要,養起來也是個賠錢貨。
在我們那個鄉鎮小學,受期待的女孩並不多。
她們似乎也逐漸接受自己的命運,認為書不用念太多。
那就是向上走。
我從小就有隻有一個目標。
偌大的世界,總不該隻有被待價而沽、結婚生子這一條路可走。
後來,我無意中看到一句話。
但也有人不願意放棄。
反正到了年齡就會結婚,人生就在這小小的一片土地,再無其他可能。
是要有不完美的原生家庭。
初中時,我無意中看完了幾本小說。
就有了想要提筆寫出一個故事的想法。
走出去。
成為小說作者的第一步是什麼?
我把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經歷、我的理想,全都寫進了日記本裡。
我想成為一個作家。
後來,我的日記本被老師發現了。
7
周老師沒收我的日記本後,將我叫去辦公室。
我是有點害怕的。
日記本裡寫滿了我無法訴之於口的秘密,和那時看起來羞於示人的天馬行空的夢想。
緊張忐忑卻很快在她溫和的笑容下化解。
她將本子遞還給我。
「那節課是物理課,你不應該在課上做別的事。」
她停頓一下,笑道:「老師就看了一頁,寫得很好,很有天賦。」
「答應老師,下次閱讀課上再寫,好不好?」
我很驚訝,猛地抬頭對上她的眼睛。
周老師年齡同我媽媽一般大,可與我媽媽平時看我的眼神不同。
她看向我時,眼底的紋路都是溫柔的。
眼底一熱,我用力點點頭。
我一直以為隻要我足夠努力,就能逐漸擺脫困境。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父母在跟隔壁張姨說話。
張姨說: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你們就盡了做父母的心了。女孩念點書,是為了以後能教兒子。
「女孩終究不是自家人。
早點讓她進廠賺錢幫襯宗耀才是正道,這麼大了不賺錢還花錢?誰家閨女家這麼養?
「夭夭看著漂亮,眼饞的不少。到時候多要點彩禮,以後也好給宗耀娶媳婦。夭夭嫁過去心定下來生個娃伺候著自己男人把日子過好,人這一生不就這樣?到時候宗耀媳婦給你們生個大胖孫子,你們就等著享福吧。」
外面歡聲笑語。
我第一次看媽媽笑得這麼開心,她對張姨口中的生活充滿憧憬。
可我站在臟兮兮的窄窗後,隻覺得手腳發涼。
原來即便我現在成績這樣好。
高中,爸媽也不想讓我上學了。
我知道那些早早不念書的女孩是什麼樣的。
他們早早地嫁人、生子,肚子上的妊娠紋能成為我午夜夢回的噩夢。
家裡丈夫手腳勤快的還算幸運,不心疼人的,回來往床上一攤,就等著人來伺候。
女孩們有的還不到二十歲,背上綁著一個隻會哭的奶娃娃,手裡在鍋碗瓢盆前熟練作業,身後的男人嫌你手腳不麻利,一邊玩著棋牌遊戲,一邊從身後踹你一腳,像在趕一頭驢——
更有甚者,第一胎生了女兒,月子還沒出,又接著懷了孕,要生出個兒子來。
而女兒多半起個與「弟」有關的名字,潦草又可悲。
長大了繼續重復母親的一生。
我聽見了父母的計劃。
可我沒有辦法。
我隻能假裝不知道,發了瘋一般地學習。
家務活沉默地做,平時本就不多的生活費,也被我生生又攢出一些來,想要付高中的學費。
誰知道我有多羨慕阮宗耀。
又多憎恨他明明有可以念書的機會,卻依舊選擇虛度時光,捧著家裡唯一一部智慧型手機,玩得不亦樂乎。
8
中考完,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市裡的高中。
15年來,我第一次惴惴不安地拿著錄取通知書,對家裡提出了要求。
我穿著卡肩不合身的短袖,站在沉默的父母面前,輕聲開口:「爸,媽,我想念書。」
他們坐在馬紮上,低著頭不說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我爸。
他把卷煙往地上一扔:「學習學得心野了!你想念書就能念?家裡哪有錢給你念書?」
料到這場談判的結果,可還是忍不住委屈。
眼淚在打轉,我大聲問:「怎麼沒有錢?宗耀吃炸雞就有錢,宗耀出去玩就有錢,宗耀幹什麼都有錢,為什麼連念書的錢都不給我!」
阮宗耀已經200斤了,他在一邊罵罵咧咧地玩遊戲。
聽到我這話用力一摔墊在手底下的書:「臭婊子,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見不得我好是不是!」
他隨手墊在手底下為了玩遊戲稱手的書。
卻能墊起我的人生。
我爸也氣得喘如牛:「你個死丫頭!不帶把的賠錢貨!你敢跟宗耀比,你跟宗耀怎麼比?!」
「要是沒有宗耀,你就讓我們老阮家斷子絕孫了你知不知道?!」
他一邊嘶吼,一邊撕了我的通知書。
我要去奪,被狠狠甩在地上。
我媽沉默不語,去一邊做飯了。
她早早買好了排骨,因為阮宗耀要吃紅燒排骨。
阮宗耀動也沒動,卻已經是贏家。
他朝我啐了一口,無人制止。
那一瞬間,他們掐滅了我最後的希冀。
摔在地上的擦傷沒有處理,深夜還是火辣辣地疼。
我躺在床上流淚,為了不發出聲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夜,那麼黑。
鄉村的夜裡更黑,像是沒有一點光。
不久後,中考狀元放棄讀高中的消息在學校裡傳開。
大家聽了,都也隻是紛紛嘆了口氣。
「唉,女孩嘛。」
「女娃子,沒辦法。志向短。」
如果女孩不出聲,沒人知道她們是如何被扼殺。
隻會毫不在意地說:「是她們自己志向短。」
流言傳開沒幾天,周老師找上了我。
她拉著我在辦公室坐下,看我半晌才開口。
「阮夭,老師說過,你很有天賦,故事寫得很好。
「但……寫作需要體驗,需要閱歷,老師看的那一頁紙上,你寫你以後想要當一個作家。當作家,怎麼能不繼續念書呢?」
憋在胸口的委屈瞬間傾瀉,我嗚咽著,說不出話。
有時候刺痛你的往往不是當下的痛楚與現實。
而是你曾經真的以為,你能成為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不是我不想上學,是我不能上。通知書是我爸爸撕的。他不讓我上學……」
我崩潰大哭,輕輕拽著周老師的衣角:「老師,我為什麼不能上學呢?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嗎?女孩就不能念書嗎?女孩就隻有一條路可走嗎?」
周老師眸光微動,給了我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