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個擁抱就是結局。
我甚至已經在想,如果非要進廠,如果一定要嫁人、生子,我應該怎麼從中掙扎出來。
我能掙扎出來嗎?
可我沒想到,周老師來到了我家。
她拿著一個信封,放到我爸媽面前:「這裡面是一萬塊錢。」
我愣住。
我爸媽也愣住。
這是他們半年多的工資,因為阮宗耀吃吃喝喝,他們幾年都攢不下。
半晌,我媽訥訥開口:「老師,這是?」
周老師笑著拉著我的手:「阮夭中考第一名,為學校爭光。這是市裡高中拿來的獎學金,就第一名才有呢。
那邊說了,阮夭這孩子如果能去,學雜費全免。」
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也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年紀。
幾乎瞬間,我就回過神來。
這錢,是周老師給的。
我爸看了一眼錢,又看了一眼周老師:「上學,還能賺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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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搖頭:「一般人不能,學習特別好的才能。」
「阮夭等以後上了大學,還有獎學金、助學金,家裡困難也能申請助學貸款畢業之後還,這些都是不用家裡添錢的。夭夭是個好苗子,她這樣的孩子,大學畢業之後出息大著呢。我聽說你們現在就在給她說媒了,咱這小地方,彩禮能給多少錢?以後夭夭能賺多少?你們一家人還算不出這個賬嗎?」
周老師聲音柔和,卻堅定不移地站在我的身前。
而我隻能望著她開線的衣服,簌簌落淚。
那天的記憶總是出現在我腦海中。
我記得我爸鬆了口。
記得我媽匆匆拿過錢去吐出唾液一張一張點過。
記得後來我送周老師出去,她拉著我走到門口。
見後面沒人跟上來,才偷偷遞給我一張卡。
「哭什麼?不準哭。你隻管好好學習,大膽往前走。老師跟自己家裡人商量了,你到大學的錢我們替你拿,就當是借你。未來是要還的,懂了嗎?」
我太想念書了。
捏著銀行卡一邊掉淚一邊點頭:「懂。」
周老師唇邊掛著溫柔的笑,摸了摸我的頭。
前面,是燈光點點。
背後,是長夜無邊。
我處在光與影的分界線,號啕大哭。
暗暗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辜負。
高中的生活更辛苦。
可好的一點是,我選擇了住校,可以不用做那些家務農活,不用面對那三張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學習上。
平時,我發奮念書。
假期,我努力打工。
周老師會定時往那張卡裡轉錢,見我花得少還打過電話來囑咐,讓我不用這麼節約,該買該用的不必節省。
我知道周老師家裡還有個念大學的兒子,她的丈夫也是一名教師。
兩個人在鄉鎮教書,工資本就不高。
能上高中我已是感激不盡,我哪裡捨得再多花錢。
高中不隻是鄉鎮上的人,也有很多城裡的小姑娘。
她們臉上都是懵懂與朝氣,我隻有看見她們的時候,才知道「少年不知愁滋味」這句話,是真實存在的。
在他們都在變著法地想怎麼才能不穿校服褲、哪家的衣服好看、哪家奶茶好喝的時候,我正到處想辦法去列印大城市的測試卷。
啃著乾巴巴的饅頭念書,恨不得把眼前的書也一併啃下去。
實在累了,就將腦海中天馬行空的念頭,一筆一筆寫進日記本裡。
那是苦澀生活中的回甘,記錄著我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與期待。
那是我格格不入的三年。
是沒有朋友、深受排擠的三年。
是也有過少年懵懂悸動,卻又狠狠遏制住自己的三年。
學習得很苦,可有生活苦嗎?
我想到那個昏暗的家,想到自己比阮宗耀小一半的小屋子,想到他滿面油光啃著零食,罵罵咧咧打遊戲的樣子,那些負面的、恐怖的、我不願面對的,也鞭策著我,嘶吼著向前推我。
告訴我,別回頭啊。
三年匆匆而過。
高考完那天,我才發現,樹葉都綠了。
盛綠。
高中裡普普通通綠樹成蔭的街道,也是我三年來未曾有時間好好看過的美景。
我迎著夕陽,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落下眼淚。
周老師站在學校東門口,遠遠沖我揮手。
我沖過去,給了她一個很大的擁抱。
高考成績很快就下來了。
我考了688分。
文科的688分啊,是我不敢想的分數。
我第一時間去跟周老師報喜,泣不成聲。
而那時候,高二的阮宗耀已經220多斤,每天都躺在床上打遊戲。
床單是黑黝黝的顏色,衣服上也是零食和油炸食品蹭上的、洗不去的油汙。
他不知道多少天沒洗澡,我媽上趕著去伺候,也隻換來他一句「礙眼」。
我想不通為什麼即便如此,弟弟卻還是他們的寶貝。
而我這麼努力,他們卻完全不看在眼裡。
我報了港大,與廣市一江之隔。
市裡、村裡都來人賀喜,也有本地的企業家為了爭奪來採訪我的鏡頭,紛紛送上以自己企業命名的獎學金。
這些都進了父母的口袋,他們開心得合不攏嘴,到處吹噓自己當初讓我繼續讀書這個決定是多麼正確。
我也毫不意外。
開學前夕,周老師請我吃飯。
她柔和如初,不停給我夾菜。
頭上根根銀絲看得我心底酸澀,我猶豫半晌,小聲叫:「周媽媽。」
周老師手一頓。
燈光下,她盯著我看,眼眶中分明也濕潤了。
我又重復,這次聲音提高了不少。
「周媽媽。」
「哎!」周老師答應著。
父母不知道從哪聽來的。
說我讀書讀野了,未來一定顧不上家裡。
他們耳提面命,讓我上學後每年往家裡拿一萬塊。
否則,他們會去鬧,讓我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個不顧父母狼心狗肺的人。
弟弟在一邊笑得得意。
我隻是冷聲答應:「知道了。」
還不是時候,我還不夠強大。
早晚,我會掙脫原生家庭的繭,化成蝶。
9
我被港大中文系錄取。
大一時,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這一年,我除了埋頭學習、不斷兼職。
為了拿到更高的獎學金,學校能加學分又不太佔用時間的活動,都有我的身影。
比如,校園歌手大賽。
我有點菸嗓,唱歌算有天賦。
尤其粵語歌。
高中時音樂老師見我沉悶,喊我起來唱過。
還開玩笑,說我是小衛蘭。
可私下練習很久,臨近比賽我才發現。
大學,尤其是排名靠前的大學,很多比賽不僅僅是比賽,更是少年邁入社會、最開始的社交場。
有不少榮譽校友來頒獎,多半是知名企業高管、官二代、富二代。
參賽學生都用盡渾身解數,穿上全部家當。
倒不是我虛榮,可那時的我,連身得體的衣裙都沒有。
為了參加比賽,我去租了一件裙子。
租衣店裡最便宜的一條,有些不合身。
比賽那天,是平安夜。
商超、店鋪都換上聖誕裝扮。
教學樓裡還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
從外面回來到後臺,我天馬行空的想,都說聖誕老爺爺拉雪橇。
可我還沒見過雪。
我就是在這天,第一次遇見江欽。
我在倒數第二個上臺。
沒有選粵語歌,而是選了五月天的《人生海海》。
那段時間很喜歡聽這首歌,旋律中有海浪與自由的感覺。
自我介紹時,我幾乎第一眼就被江欽吸引。
他坐在臺下第一排的角落,不同於其他年長的領導前輩,長相分外出眾,清冷自成一派。
彼時我隻知這人是位家境顯赫的優秀畢業生,並不知曉更多。
隻覺他身材頎長,眉眼像畫,氣質太好。
最初,很順利。
臺下氣氛被我調動,暗下的燈光為手機的閃光燈提供了出場機會。
臺下揮舞星星點點的人越來越多,恍若置身銀河。
可曲目就要結束時,借來的衣服掉了鏈子。
我清楚聽到,背後拉鏈倏然滑開的聲音。
很羞愧,那瞬間我隻想到一件事,就是:希望隻是拉鏈開了,而裙子沒壞,不然我要賠錢的。
但臨場反應也沒白練,下一瞬間,我即刻反應,散下了固定好的頭發,遮住了背後的狼狽。
長發如瀑,發絲撩出弧度的瞬間,臺下被口哨聲點燃。
我微喘著退場,焦急地想要處理拉鏈,卻悲哀的發現拉鏈好像真的壞掉了。
外面開始統計分數,顯然我沒有時間再換衣服。
正準備理理頭發再勞煩它遮一遮,就望見臺下那氣質冷然的人,此刻正站在試衣間門口。
腳步微頓。
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正準備開口,就見他長腿一邁,將他的西裝外套披在我身上。
雪松香混合著很淡的菸草味。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地感受到來自異性的氣息。
臉上瞬間發燙,我下意識想拒絕:「謝謝,但是……」
江欽啞聲:「穿著。」
我微微抿唇,將原本裡面裙子上的腰帶解下來,從外面給西裝束腰,又利落地挽起袖口。
讓它瞧著隻是件大一點的女士西裝的樣子。
挽起笑看他:「謝了。」
可活動結束後,他就離開了。
我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可這也沒什麼用,隻能讓我清醒地知道自己聯系不上他。
腦海中總是閃過那天晚上的場景,我反復地想,江欽是怎麼看到的。
明明應該沒人發現。
於是我去乾洗了那件高定,放在衣櫃最裡側。
沒有辦法將它還給他的主人,隻好委屈它先在這裡。
10
我看了很多很多書、開始認真構思一本小說,也在網站有了最初的一小批讀者。
那時稿費雖然不多,對我卻也是鼓勵。
我開始計劃著,或許真的有一天,我不用去外面兼職,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上。
我算過賬,高中三年,加上最初拿給父母的錢、周老師非要塞給我的大學學費。
我總共欠周老師將近四萬。
第一年,我就還了一萬。
周老師怕我吃苦,言辭懇切教我別太著急。
大學生活很美好,她不希望我腳步快得來不及看沿途風景。
而我父母在拿到錢後,卻隻是冷著臉,一副這是我該他們的樣子。
即便如此,忙碌又充實的每一天,我仿佛真的在茍且的生活中,窺見了一絲曙光。
可就在我大二那年冬天。
掏空家底上民辦大學的阮宗耀,為給遊戲充值網貸。
欠了整整十萬。
催收公司爆了阮宗耀的通訊錄。
他們找到家裡,狠聲威脅。
阮家成了那個月家家戶戶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接到電話時是個深夜,剛從打工的奶茶店出來。
雖然港城冬天並不像北方那樣寒冷,但我在聽到我媽聲音的那一刻,依舊覺得從胸口冷到了指尖。
「造孽啊,造孽喲。」婦女在那邊哭天搶地。
「媽,我沒錢。
「我每年給你們一萬,這已經是我努力擠出時間賺的所有的錢了……我還要生活,我還要念書……」
風吹出我的眼淚。
「我為了攢錢,每天都花不到7塊……」
我被打斷了。
「我們不管!你那個老師說了,上大學不是國家給錢?!
「出去念書心也念野了是吧,有錢不想給家裡了?!怪不得說女孩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你要逼死我們是不是?你想逼死我和你爸?」
我想說的話戛然而止。
多可笑,這麼多年還沒看清?
竟然還鬼迷心竅,還企圖讓他們可憐我。
「你等著,你如果不給錢,我就讓你弟去曝光你!你別忘了,你弟弟現在很會上網!
「你弟弟曝光還不夠,我還去躺在你們學校門口!我看你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你不給錢,我們就去找你那個老師要……」
「不行!」
我聲音尖銳。
我媽卻像找準了軟肋。
「那你就快把錢打給我們。」
那是我記憶中最忙碌的冬天。
原本我的兼職時間都安排在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