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陳允君喝幹了我桌上的涼茶,臉上的紅暈才消,臨走時連書簡都忘記帶走。
我倒是學得滿足,在床上又逗了會兒威武將軍,睡了個好美的覺。
可第二天,陳家炸了。
人人竟開始傳起我與陳允君圓房的事。
和陳允君學了一夜古人經典,就叫圓房了?
早膳陳允君沒有露面,可桌上奇怪的氛圍讓我寒顫顫的。
先是陳夫人看著我不停地笑,我歪頭問她怎麼了,她隻道:「我們思華累著了吧?」
後來陳老爺也看著我笑,明明是極慈愛的笑,可笑得我直咽唾沫。
往日陳允君不在的話,席間定是冷悽悽的,可這日他不在,席間人反而更高興了。
陳夫人還命小廚房給他開了私灶,點名給他做羊肉湯和海鮮薈萃。
我看著碗裡的小米粥,頓時覺著不香了。
「思華你不是最喜歡劉媽做的點心嗎?今日便嘗嘗她的紅棗糕。」
劉媽:「小廚房還有桃膠血燕,正能做甜羹呢。」
這幸福來得太突然,我都有點被砸暈。
一頓飯吃得奇怪非常,導致我一下飯桌就拼了命往綠筠軒跑。
身後陳老爺還念叨了句:「新婚夫妻,一刻也分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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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人還紅著臉嗔罵了他一句「老不知羞的」。
我心裡更亂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9
我和陳允君成了同窗。
他太規矩,一節課下來紋絲不動,我頭暈時看他感覺都出重影了。
晴吾先生不在時,他便裹著狐裘坐在竹下收集竹葉,毛領子遮著他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幹的事兒我一向是不懂的,但我愛看。
因為陳允君不管做什麼,都是那麼好看。
第一場冬雪飄揚而至時,陳允君又病了,病來如山崩海陷,弱症連著寒症一同爆發。
馬上就是年下,陳老爺今年高興,所以早早命下面人置辦年貨,將整個家收拾得紅紅火火的。
所有人都等著歡歡喜喜地過年,隻有陳允君這個笨蛋沒福氣。
陳夫人又帶著劉媽去精誠寺上香了,而我則是日日守著他。
「陳允君你醒醒。」
我戳戳床上少年的臉頰。
他那裡有一枚小酒窩,笑起來時酒窩跟著在臉上打旋兒,像水塘的漣漪。
陳允君沒有反應,睡夢中眉頭皺得很緊,仿佛在做噩夢。
我便將懷中的威武將軍拿出來放在他枕邊:「它一隻隻能在夏天活的蛐蛐都熬進冬天了,你怎麼能倒下呢?」
說完這話我嗓子有些發緊,連著鼻腔都酸了。
腦海裡全是康健時的陳允君。
笑著時像雪狐狸一樣狡黠的他,唇紅齒白赤著臉與我對視的他。
反正不是這樣躺在榻上毫無生氣的他。
想到這些我不爭氣地掉了眼淚,連著鼻涕一起蹭到了他的被子上。
還使壞地拽了拽他頭發:「陳允君,你不是愛幹淨嗎?」
可他就是沒反應,都不會戳我的額頭笑話我了。
天黑的時候,劉媽來接我,可我卻賴在床邊不想離開。
「少爺他病著,少夫人可不能再把身子熬壞了。」
可我卻脫了鞋鑽上了床,靠在了陳允君的身邊。
「我和威武將軍一起等他醒來。」
我已聞慣了他身上的藥味,如今緊緊挨著也覺得好聞且舒心。
不知不覺這麼久過去,我竟真把他當作了親近之人。
劉媽的眼眶紅了,抿著唇不住地點著頭:「少夫人情深義重!」
我才不管什麼情深不深的,我隻想陳允君這個傻瓜醒過來。
一連三日,我片刻未離開他身側。
陳老爺來看過幾次,見了我也不說話,隻是呆坐看著兒子。
我也不說話,畢竟是真的有些怕他的。
除夕那天。
整個城都熱鬧起來,府外的鞭炮聲從白日響到夜裡,府裡卻冷寂一片。廚房送餃子到綠筠軒,我陪著夫人老爺匆匆用完,三個人又一起守到了陳允君床邊。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沸騰起來,煙花飛到空中點亮了夜空。
新的一年就這樣來了。
陳夫人流著淚趴在老爺肩上,哭得快斷了氣。
末了抬眸看向我,眼神就像新婚那夜一樣悲傷又憐憫。
「我們思華真是受苦了,來年……來年我們送你走吧。」
我心頭猛地一跳。
便聽陳老爺跟了句:「我知曉君兒給了你體己傍身,可終是太少了些,待來日我自會多做準備。」
話落,皆是沉默。
我肚子有好多的話,比如「我不走」「我留下來」,再比如「陳允君他不會有事的」。
可我什麼也沒說,因為面對他們絕望的眼神,我不敢說任何給出希望的話。
這一夜我忘了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隻是醒來時還握著陳允君的手。
而握著我的少年正側著臉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虞思華,小哭包。」
我不曉得這究竟是不是夢,又伸手去捏他的臉,卻被他一口咬住了手指。
「還要戳我幾次?」
我這才知道這不是夢,陳允君他真的醒了!
昏迷了小半個月,半生半死的小少爺終於活過來了。
大喜過後,我悲傷地發現,我的威武將軍死掉了。
10
數不清的補品送進綠筠軒,濃鬱的藥湯灌進陳允君肚子。
各色好吃好看的點心卻進了我的肚子。
我蹺著二郎腿坐在他身旁,伸著手對他說:「陳允君,我的新年禮物呢?」
陳允君半坐在榻上,肩上搭著件狐裘,背微微弓著瞧我。
我癟了癟嘴就想哭:「我養了四個月的蛐蛐死掉啦!」
陳允君有些無措,冰涼的手揩去我眼角的淚。
「思華不要哭,正月十五你去逛燈會可好?」
「可當真?」
要知道自從進了陳府,我就再沒能出去過,我饞極了街角的糖葫蘆和糖人兒。
陳允君他總有辦法一句話消去我的委屈。
我問他可願意同我一起出遊。
他卻隻是搖頭,將碗中藥湯喝下道:「我出門,他們隻會擔憂,思華去吧,連著我那一份。」
於是正月十五上元節,陳夫人給我備了滿滿一荷包碎銀子,又差劉媽和春喜跟著我,送我歡歡喜喜上了街。
糖葫蘆吃了,燈會逛了,雜七雜八的玩意兒也買了。
可我心裡總是空落落的。
忍不住想起那夜床前陳允君的眼神,總覺著自己拋下了他。
春喜倒是玩瘋了,臉上戴著虎頭面具,手裡還提著兔兒燈,圍在我身邊蹦來蹦去。
「少夫人怎麼不開心呢?」
劉媽回她:「少夫人這是想著少爺呢!」
我愣了,原來我想得這麼明顯嗎?
「若不是念著少爺,少夫人怎會給他買這麼多禮物?」
還買的都是些孩子家喜歡的小玩意兒,因為想著他自小便沒見過這些。
不知為何,我的臉有些發熱。
這夜最後,我折騰得腿都有些走不動,劉媽帶人去套馬車。
身後忽地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這不是我家思華嗎!
「诶你們看,這是我家思華,她現在是有錢人家的夫人哩!」
「老虞你就吹吧,這要是你閨女,還能舍得你欠錢被打斷了腿?」
酒鋪前,虞臨川跛著腳倚著柱子,看著我的雙眼充滿貪婪。
我心跳忽地猛烈起來。
抓著春喜的手就跑了起來。
「臭妮子還敢跑,我可是你老子,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身後的罵聲不絕於耳,我卻悶頭跑著。
可我終究是低估了虞臨川不要臉的程度,因為第二天他就尋到了陳府門前。
陳夫人來叫我時,我正將自己悶在屋裡,擺弄那些要送給陳允君的小玩意兒。
「思華,他終究是你爹。」
我不出聲,卻在心裡小小感嘆了下,自己何時竟敢如此驕縱了?
陳夫人嘆息,陳允君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思華,我陪你去可好?」
他身子剛好些,卻要陪我去見那個無恥的老東西。
一瞬間我沒了脾氣,開門隨他去了前廳。
往日不苟言笑的陳老爺,此時正陪著我那不要臉的爹虞臨川。
「親家不是我說,我那閨女在家裡也是寶貝一樣養著的,許給你家一個半截子入土的少爺,我本是千萬個不同意,怎奈我心善呢?」
剛進門我就聽見了他這句話。
堂上所有人都黑了臉,陳老爺卻沒將他趕出去,良好的修養令他回了句:「思華是個好孩子。」
陳夫人也說:「是我們家有福娶了思華。」
我氣得心頭發熱,熟悉的悲憤感席卷了我。
與我血脈相連的人是個混賬,沒有血緣的陳家人卻更像我的親人。
「虞臨川,你還想要多少錢?」
一個賭徒,不用開口我都知道他想要什麼。
可虞臨川卻笑了:「好閨女說什麼錢不錢的,爹是不舍得你將來做寡婦,特來帶你回去的。」
「那怎麼行,當初說好了的,思華如今已是我陳家兒媳婦了!」
陳夫人沒把「三十兩」說出來,顧忌的是我的感受。
可有人不在乎。
「要不是我閨女,陳少爺不知死多少回了!還不夠抵那三十兩的?」
虞臨川上來就拉我的胳膊。
我有些搞不懂他,畢竟直接要錢便是了,何必惺惺作態?
陳允君擋在我面前,身子纖弱卻不退後一步,聲音清冷:「別碰她。」
可下一秒就被猛地推開。
「一個病秧子還敢攔我?」
虞臨川橫了他一眼,恨不得啐一口。
陳允君身子晃了晃,捂著嘴猛地咳嗽了幾聲,眼尾紅得仿佛要出血,卻仍伸手攔在我面前。
「別碰她。」
「虞臨川你瘋了!」
我衝過去扶住陳允君,怒火快把我整個人燒著。
「你看看這是哪兒?是陳家,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別逼我!
「要多少錢你說個數,別瘋起來丟人!」
虞臨川顯然沒想到,我這個嫁出去半年多的女兒竟敢違逆他,一時笑了。
「好閨女你還不知道吧,方敬之他回來了。」
11
方敬之。
我有多久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這天虞臨川在陳家說:「方敬之回來了,還成了咱這兒新上任的縣令。」
原來那個上京趕考的少年,真的考中了功名,還榮歸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