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不能嫁給方敬之,我已非常滿足。
學繡半月,我一針針繡著蹩腳的花樣,隔一會兒針尖就要刺破指頭,我吃痛將手指咬在嘴裡,下一秒就吃了陳夫人一扇面:「這丫頭怎的不知髒淨呢!」
一旁劉媽笑得眼睛眯著,從外面拿了濡湿的手帕為我擦手,細細地擦過每一根手指,又學著陳夫人的口氣點了點我額心。
「你這丫頭,我們夫人耐著心思教你,你瞧你繡的什麼東西,雞還是鴨啊?難不成是鴛鴦?」
我低頭羞赧:「是牡丹花……」
「啊……繡的竟是花?」
劉媽端著繡面兒快把它看出個洞來,引得陳夫人都捂嘴笑了起來。
末了兩人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我:「罷了,我們思華不喜歡這刺繡便罷了。」
劉媽終於將一旁擺了半天的綠豆糕放到我面前:「吃吧少夫人。」
5
學刺繡不成,陳夫人揉著我腦袋問:「思華想學什麼?」
我嚼著綠豆糕琢磨了半天,腦子裡終於蹦出個念頭,嘴上便也迫不及待地說了:「我想讀書認字!」
方敬之說了,男子讀書科考,女子亦要讀書識字,世事艱難,多學一樣總有好處,更何況是學學問。
陳夫人仿佛是沒料到我竟還有這般大的志向,睜大了杏眼,倒是劉媽一拍大腿誇起了我:「夫人好福氣,娶回家的兒媳婦也同少爺一樣上進呢。」
陳夫人不住地點著頭,當天就和老爺說了這樁事。
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春喜從床拉起來,又被推到了妝臺前細細收拾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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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頭黃毛被挽成了兩個小包子,春喜才滿意地衝我點點頭。
「少夫人模樣好的哩,就是太瘦了,往後我讓我娘多給你做點心。」
說這話的工夫,她從腰間荷包裡掏出一顆梅子遞了過來:「可是最後一顆了,我都沒舍得吃呢!」
酸酸甜甜的,一早上的困勁兒都沒了。
此番折騰後陳夫人來了,她笑盈盈地將我領到了陳允君的書房,一路上牽著我的手囑咐道:
「君兒的先生是個嚴厲的,雖然我說了對你要求無須太高,但你可不許偷懶。
「闲暇了我會差劉媽給你送些點心,但課上不許偷吃可記得?……」
她絮絮叨叨說著話,可我隻顧盯著她牽著我的手。
她的手是那麼軟那麼熱乎,隔著距離都能聞見那上面的皂角香味。
「夫人。」我喚她。
「你好像我娘啊。」
全由著心脫口而出的話,一旁的婦人卻愣了愣,她側頭看著我,清淡的柳葉眉蹙了蹙。
我分明看見她嘴角都勾起了,可她卻拉著我的手往前走,又嫌棄地嘟囔了一句:「我怎會有你這麼笨的閨女?」
可分別前,她卻往我的書袋裡塞了好些蜜餞:「實在餓你就吃些,莫要叫先生發覺了。」
我就這樣闖入了陳允君的天地。
他的書房是一間有前後門的小院,直通陳家後院,院裡種滿了竹子,一進院便可聞見竹葉香。
書房掛匾,題名「綠筠軒」。
教書的夫子名喚晴吾先生,果真是個年逾半百的老夫子,總是一手捧著竹簡,另一手拎著戒尺。
這戒尺是半點也打不到陳允君的,可我讀書第一天就挨了打。
「小丫頭你今日頭回來上老夫的課,老夫便考考你,這滿園綠竹你可喜歡啊?」
我連忙點頭如搗蒜:「自然喜歡。」
老夫子笑了:「沒想到你這小丫頭倒有雅趣,你且說說為何喜歡。」
我歪頭咂摸了半天,興衝衝地回答:「竹子是好東西,當筍子時便好吃,香嫩還能燉肉,燉雞便是最香的了。成了大竹子還能做竹筒飯吃,我最喜歡竹香飯啦!」
我說得情真意切,好懸沒把自己的口水饞出來。
晴吾先生差點沒氣厥過去:「荒謬!大俗!你竟隻想著吃物,孺子不可教也!」
說罷他抄起戒尺命令我手心向上。
一下戒尺落下,我疼得後槽牙打戰,一陣痛麻順著手心直通四肢百骸。
眼看著戒尺要第二次落下時,一旁卻傳來伴著咳嗽的男聲:「先生,饒過她一回吧。」
陳允君竟站在了我身旁,纖弱的手擋在我面前,白皙的手背透著青色的筋紋。
我這時才發現他竟高出我兩個頭去,站直了的樣子比陳老爺還要高。
他身上的竹香更濃,摻在藥味之下,苦澀澀的,竟莫名地有些好聞。
夫子便不訓我了,而是看著他,皺起的眉裡染上擔憂:「你怎麼站起來了?」
陳允君止不住地咳嗽,肩膀一聳一聳地顫抖,卻仍執拗地說著:「她頭回來,夫子便饒過她可好?」
隻等無奈的夫子點頭同意了,他才又坐到了我身旁,歪過頭來衝我彎了彎唇:「虞思華,你能來聽學我很高興。」
我一下有些傻了。
小少爺竟是會笑的啊,還笑得那般……咦?為何我聽學他會高興?
這一天,夫子在上面雲來雲去,雲得我頭腦發漲肚子也叫個不停,忍不住掏出夫人給我備下的蜜餞偷偷吃。
心虛抬頭時發現陳允君就盯著我,一手支著下巴,嘴角依舊勾著抹淡淡的笑。
我一傻就將蜜餞遞了出去:「你也餓了吧?」
他又笑了,這次我終於想起他笑得像什麼了。
記得那年冬天我去林子裡打榛子,誤打誤撞發現了一隻白狐狸剛下了崽,虛弱地盤著尾巴護著崽,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襯得滿身雪白。
陳允君笑得就像那隻雪中盤窩的白狐狸!
真是好看極了。
我從前總覺著方敬之是天下最好看的男子,劍眉星目,身量挺拔,可現在才知道陳允君這般更好看,好看到讓人挪不開眼。
6
陳允君沒吃我的糕點,我卻被夫子抓個正著,他終沒忍住將我趕出去罰站。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虞思華你把這句詩背一千遍!」
接下來半日,我一邊背詩一邊看天看鳥,再看看房內學得認真的陳允君。
白玉一樣的陳小少爺坐得筆直,不住的咳嗽也壓不住他那一身的倔強。
我看呆了,將好端端一句詩背成了「寧可食五塊肉,不可吃一片竹」。
夫子走之前是橫著眉毛瞪著眼的,陳允君出來找我時卻是心情不錯。
他道:「虞思華,我帶你去吃肉。」
很少有人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叫我,隻有他叫得板板正正,可一聽後面的吃肉,我就什麼都忘了。
等我們兩人一同出現在正院的飯廳時,所有人都驚了。
陳夫人盛飯的勺子掉進了盆裡,陳老爺拿饅頭的手也縮了回去。
隻有劉媽歡天喜地地喊了聲:「少爺今兒回院裡用膳啦!」
後來我才知道,陳允君已有小半年沒和父母用膳,而今日卻陪著我一起回來了。
陳夫人看我的眼神有止不住的贊賞,雖未說話卻幫我盛了一大碗肉湯。
陳允君開口了:「娘,我今日也想吃些肉湯。」
「诶!好好!」
歡喜的是陳老爺,他一貫是嚴厲的,這會兒竟站起來為兒子盛湯,高興得露牙不露眼。
一家子飯桌上歡歡喜喜,我吃了三碗肉湯,也高興非常。
夜裡劉媽為我熄燈掖被子,燭火下她的眸子柔柔的,摸我發頂的手也柔柔的。
「少夫人您可真是咱家的福星,您來了啊,這一家才算有了生氣。
「夫人她多久沒這麼高興過了,少爺也願意出書房,竟還吃肉了……」
聽到這裡我努了努嘴不甘心道:「竟還吃肉了?有肉吃他還會不吃?真真是奇怪的人……」
劉媽笑得更歡,幫我將被角掖嚴實了,又刮了刮我鼻尖:「要不說你這丫頭是福星呢,便隻知吃喝就好了,其餘的交給我們就是。」
我將半張臉埋進被子裡,猛吸了一把鼻涕。
我是福星嗎?
可我怎會隻知吃喝不知旁的呢?
隻是我不知道這好日子多久會到頭,便想能多享受一天便是一天罷了。
7
夏夜漫長而聒噪,隻等一葉落而知秋,滿園枝丫都變得光禿禿的時候,我已到陳家做衝喜婦半年有餘了。
綠筠軒讀書半年,我終是沒入了晴吾先生的眼。
我也愁呀,明明已很認真地學了,可那些沉甸甸的書簡像周公派來收服我的,一對眼就催我的眠。
白日聽學睡得足了,夜裡就沒了困意,可清晨一家人用膳時,我又困得像條狗。
晴吾先生的功課很繁重,若無認真聽學自是完不成的,馬上就是年末,先生要匯報我倆的學習成果,於是我便求上了陳允君。
「你就教教我吧,要不然陳夫人要難過的。」
上個月她才親手為我制了新冬衣,劉媽來給我量身形時不停地誇我:「少夫人真是好乖,吃得胖乎乎的,真是有福相。」
又道:「我們夫人等著少夫人學成,好當一位能耐的女夫子呢!」
她們不知道我這位未來的女夫子,除了課上睡覺,就隻會在院子裡爬樹摘果子。
想到這裡,我再看向陳允君時,眼裡充滿了祈求。
可陳少爺卻低著頭點了點我額心:「羊都跑了你想起圈了?年末了你才來求我?」
他本就生得豐神俊朗,如今身體好些,更是風度翩翩。
點我額頭的手指冰涼涼的,帶著竹香,清潤的唇角微微勾著,說不出的蠱惑人心。
見我痴痴望著他,他唇間的笑更濃了。
「虞思華,小色坯。」
他輕輕吐出這幾個字,我的臉倏地發燙。
是他忽地猛烈咳嗽讓我回過了神,我連忙湊過去幫他順了順後背:「好了好了我不用你教就是了。」
他手攥成拳頭放在唇邊,可緊皺的眉下雙眼晦暗不明,黑壓壓的眼底不知藏了些什麼。
陳允君還是那個陳允君,日日要食苦藥維持的病秧子。
可夜裡時他還是來尋我。
「虞思華,作為交換,你要跟我講些好玩的。」
他長到十七歲,從未真正踏足陳府以外的世界,那年上元佳節他用攢了三年的生辰願望,求得了一個出府遊玩。
可惜陳府家丁前擁後簇,他看不見滿街的花燈,隻能看見親人緊張的眼神。
那一天他覺著外面的世界也沒什麼好看的。
於是回到陳家,再也沒踏出。
燭光之下,陳允君的眸子亮晶晶的,我連爬帶跑地下了床。
「可當真?」
「當真。」
不及弱冠的陳小公子,教起學生來有模有樣,要我說,他比古板的晴吾先生可有趣多了。
隻一夜,我仿佛打開了學問的新大門。
後半夜時他合上了書簡,我也了然地點了點頭,然後硬拉著他上了我的榻。
他有些猝不及防,想掙脫我的雙手,卻被我捂在了被子裡。
「陳允君,你看。」
我拉開竹枕,將藏在床頭的木頭盒子掏了出來。
衾被之下,他的呼吸急促,卻不看我讓他看的方向,而是死死盯著我。
桃色的唇抖了下:「虞思華,你知道你在幹嗎嗎?」
8
我一皺眉,自顧自將手中的木盒蓋子打開,端到他面前。
「你在說什麼?
「我邀你看我抓的蛐蛐呀。
「這還是我夏末的時候抓的呢,我一直養在屋裡,快四個月了,你瞅瞅他還挺精神的吧?我給它取名威武將軍呢!」
我說得洋洋得意,畢竟當初在鄉下,我可是頂會抓蛐蛐的蛐蛐大王。
可陳允君他還是不看我的威武將軍,晦暗的眸子盯著我的臉,原本白玉的臉蛋現下浮著兩片紅,連耳尖脖頸都紅了。
「虞思華!」
我一時有些膽寒,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又想起春喜曾說:「少爺最喜幹淨了,從不與人觸碰呢。」
這一方小被,上面許是還殘留著我昨夜的涎水,如今卻把他捂得嚴嚴實實,與我鼻息相通。
我低下頭嘟囔一聲:「你不是要看好玩的嗎?威武將軍他怕冷,我這樣也是為了不讓他凍著,我……」
「隻是如此?」
陳允君的聲音帶著試探,熱騰騰的鼻息下聲音有些顫抖,仿佛要咳嗽的前兆。
我木木地點點頭。
下一刻衾被被掀開,他翻身下床坐到了桌前,還背對著我。
「以後不許這樣了。」他仰頭灌了一杯涼茶。
我不曉得他說的「這樣」究竟是哪樣。
是不許再觸碰他,還是不許給他看威武將軍,難不成是我口臭?
我忙哈了一口氣捂到鼻間,就又聽見他的聲音:「不許帶男子上榻,誰都不行。」
竟是這件事?
但聽他的語氣好似沒那麼生氣,隻是脖子還是紅的,耳尖也紅得滴血。
我心道:完了,我床上怕是有髒東西,小少爺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