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釋道:「一年前,我在這樓下與你見過的,你辨不出嗎?」
「辨不出。在我眼裡,天下人都生得一個模樣。」
「就沒有不一樣的?」
「有,歡喜。」
我氣結,龇著牙,怒目瞪他。
他卻突然一怔:「你如此模樣,倒有幾分像歡喜。」
我啐道:「你才像歡喜,你全家都像歡喜!」
6
此後,我每日徘徊在驢棚前,奔走於府中各處,與宋舒偶遇。
宋舒回回見我,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都同踩了屎一樣難看。
「好巧啊,宋郎。這是要去哪裡?」
「去看歡喜。」
我端起籮筐:「我正要去喂歡喜,不如一起。」
宋舒說:「你一早上喂了它五回,我去看看它有沒有撐死。」
如此幾日,阿映看不下去了:
「公主,你這滿腔愛意,哪怕給歡喜,它都能朝你尥個蹶子。給了宋舒,卻好比往海裡打了個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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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映總嫌中丞府的蛋花湯太淡,像在海裡打了個雞蛋。
我深情款款望著宋舒的背影:「你不覺得,他冷淡無情的樣子,怪勾人的嗎?」
阿映搖頭:「不覺得。倒是你戀愛腦的樣子,怪嚇人的。」
7
宋舒那晚使計爬我床,是為了堂堂正正出府,有名有姓參加科考。
會試那日,李氏大清早跪在佛堂中,要為她兒宋真敲滿一個時辰的木魚。
我替宋舒燃了九尺高香。
再高一分,便要點著了房梁。
整個佛堂煙燻火燎,李氏咬牙堅持了一刻鍾,終於還是掐著人中避出去了。
李氏請了高僧來府中卜卦。
大概是銀子給得足夠多,高僧的聲調激昂得像要唱起來。
我著人抬了張凳子,坐在高僧面前,笑眯眯道:「倒是忘了這茬。來都來了,大師順便替宋家大郎也搖一籤。」
高僧頓時冷汗涔涔。
手中的籤筒搖了半晌,在要錢和要命之間做了一番艱難抉擇,最終還是選擇了要命。
將唯一一支上上籤,搖給了宋舒。
我哈哈大笑:「夫人請的高僧,果然靈得很。快快給錢吧,多給些。」
李氏想怒不敢怒,一張臉憋得紫裡泛青。
宋舒並不領情:
「我從不信這些。強扭的瓜不甜,強求的籤也不準,殿下又是何必。」
我自顧自喜滋滋地將那支籤掖進了宋舒的箱籠:「我也不信這些。」
「那為何還要去搶這一籤?」
「圖心裡爽啊!同樣是宋府嫡子,整日被人壓一頭,你內心就不憋悶嗎?人總要神清氣爽,才能意氣風發,事事順遂!」
宋舒不屑地搖頭,拎起箱籠考試去了。
走路的姿勢,到底是比平日多了三分揚眉吐氣的昂揚。
殿試過後,紅榜一出,宋舒毫無懸念,拔得頭籌。
一眾考官拿著他的考卷,喜極而泣:「這樣的狀元郎,百世罕見。」
這太正常了。
這世上再沒有另外一個人同他一樣,將人生十餘年光陰,心無旁騖,盡數用在讀書寫字上。
8
宋舒入了朝,封了尚書郎,緋紅袍子烏紗帽,俊得令人尖叫。
他卻隻顧著一頭扎進案牍庫,翻檢那堆吃灰的案卷。
別人不肯翻的案,他肯翻。
別人不敢辦的人,他敢辦。
短短月餘,朝中五品官員已落馬三員。
我問宋舒:「你就不怕得罪了人,有朝一日被揪住把柄降了罪?」
宋舒手上走筆未停,面上透著一股平靜的瘋魔:「那就誅我九族,刨我祖墳好了。」
他一生孤苦,爹不疼,娘不在,何時有過牽絆。
一腔孤勇,不過是因為對世間無甚留戀。
活著也好,死了也行。
我心疼得緊,忙安慰他:「你隻管放手去做,今後,有我為你撐腰。」
這番話原本誠懇。
可我講完撐腰,卻想到了他緊實誘人的腰。
不合時宜地吞了吞口水。
宋舒原本平靜的臉上頓時起了風波。
他禮貌拎起我送到門外:「太晚了,殿下早點回去歇息吧。」
我望著那扇無情閉上的房門,贊美道:「阿映你瞧,他好有男德。」
阿映說:「可是他這麼有男德,防的可是你。」
阿映的話過於冰冷,我選擇性地聾了。
9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宋舒為人疏冷卻有教養,滿腹才華卻不凌人,王公大臣暗暗傾心,打起了招婿的算盤。
可一打聽,他生母是青樓女,卻又紛紛皺起了眉。
那日,我奉詔入宮。
殿外廊下,正聚了一群紫衣緋袍的大人等候傳召。
本想繞著走,卻聽得奉常與都尉兩位大人正為宋舒辯得面紅耳赤。
都尉道:「兒歸兒,娘歸娘,歹竹還能出好筍,難不成因為生母卑賤,便要一輩子抬不起頭?」
老奉常滿口噴著沫子:「母子本一體,母可憑子貴,子也因母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你個黃毛小兒,懂不懂?」
都尉反唇相譏:「就你歲數大,就你個老登懂!歲數大怎麼沒見你長學問,盡長了迂腐!」
奉常氣得蹦起來:「你不迂腐,你倒去稟了陛下,將你妹嫁過去,奉那青樓女為婆母,日日供著拜著啊!」
都尉梗著脖子道:「我妹,我妹定然是不肯嫁……」
老奉常啐道:「那你講個屁!開水不澆自己身上,誰還不會說兩句風涼話!」
我搖了羅扇上前,奇道:「新晉尚書郎可是去你們家提親了,叫二位大人嫌棄成這樣?」
都尉見了我,面上一紅,方才還能言善辯的男子,瞬間成了鋸嘴的葫蘆。
奉常見是我,也斂了斂情緒,理了理袍裾。
二位大人均道:「那倒不曾。」
我向奉常道:「唬我一跳。還當尚書郎生了眼疾,竟瞧上了你家那身高不足五尺的無鹽女。」
老奉常面紅耳赤,氣得胡須亂抖,終究沒敢吱聲。
都尉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對都尉笑道:「還是馮都尉的妹妹厲害,那帕子就跟長了眼睛似的,整日丟在相府公子和將軍世子跟前。每月帕子都要丟一籮筐,要不要送你府裡兩個繡娘?」
都尉大人的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我朝那群紫衣緋袍的大人盈盈一笑,笑得他們虎軀一僵。
十歲那年,我在大殿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毆打了多嘴的大臣,從此留下了嬌蠻的惡名。
那一仗的後勁,綿遠流長。
我笑眯眯道:「你們瞧不上出身的尚書郎,我卻傾慕已久。諸位大人不如耐心等等,若他瞧不上我,再勞你們挑剔著給他說親,可好?」
諸位大人的臉頓時紅裡帶青,青又轉紫,連聲道著不敢。
我拂袖離去。
卻見宋舒正立在我身後幾尺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
10
宋舒破天荒沒有躲我。
我走近了,他直視我的眼睛道:「殿下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可我生來沒被愛過,也不會愛別人,不是殿下良配。」
自他入朝,我與他相見甚少。
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他與我幾日不見,卻隻有疏離。
我心中酸澀:「你就這麼厭煩我嗎?」
宋舒語氣微頓:「公主自幼被捧在手心,有倚仗,有退路,嬉笑怒罵,愛憎分明。我與殿下……終究不是同一類人。」
他身姿端正,目色決絕,像株不堪折玩的白蓮。
讓人想要恨他都恨不起來。
從始至終,我愛慘了的,不就是他這副死相?
郎豔獨絕,卻終究隻是我的鏡中月。
我是個要面子的公主,即使被拒絕,也得保持姿態。
故作輕松地嘆了口氣道:「大昭每一朝都出個暴戾的公主,好不容易出個我這樣講理的,偏碰上你這軟硬不吃的犟驢。算了,我以後不糾纏你就是了。」
轉身欲走,卻被他扯住了衣袖。
宋舒眼中似有慍怒:「殿下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難不成,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哭上一哭?
哭也要憋到回家哭。
我嘴硬道:「我一國公主,美若天仙,什麼男子找不到,不至於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無妨,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順便拍了拍他的肩。
宋舒咬牙切齒:「是不是該恭祝殿下,早日再覓良人?」
我哈哈幹笑兩聲:「也祝尚書郎早日兒孫滿堂!」
11
我不再纏著宋舒。
甚至不怎麼去院子。
歡喜的食槽空了三日,餓得鬼哭狼嚎。
下人們不知所措。
不管吧,怕那蠢驢要餓死。
去喂吧,怕我一會心血來潮,又去一日喂五頓,再給撐死。
有謹慎的下人過來請示:「殿下這驢,還喂不喂了?」
阿映伸手指著驢,面卻朝著宋舒臥房打開的窗子,罵得嗓門震天:「公主金玉之身,是來你家喂驢的?你宋家生得人模狗樣,長的全是不識好歹的驢肝肺!」
宋舒的窗口寂靜無聲,隻有一丈白簾被風吹動。
阿映哄我到院中坐著,看她摘杏。
我坐在石桌旁,支著臉。
望著院中的花,花叢的蜂,蜂棲的樹,樹梢的杏,還有樹下正在洗杏的阿映。
十九年來,金尊玉貴嬌養出來的公主的自尊心,突然間有點崩:
「阿映,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意義,可我自己,除了活著喘氣,餓了費糧,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
「百年後,史書上,父君那一頁寫著勤政,宋舒那一頁寫著愛民,我那一頁,要寫點什麼呢?我都替史官愁得慌。」
阿映哗哗倒著水,大聲回道:「柿子樹?柿子還沒熟,等杏吃完了,我再爬樹給你摘柿子!」
12
無疾而終的情愫如鈍刀割肉。
心底雖隱隱地疼,面上卻瞞得住。
我搬回了公主府,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宋舒卻差人將歡喜送到了我府上。
捎的話甚是犯上:「旁人喂的飯,它吃不慣,勞煩殿下再喂一喂。」
阿映氣得當即磨起了刀:「驢肉火燒,殿下吃不吃得慣?」
我每日焚香,練字,撫琴,喂驢。
許久不見宋舒,內心也漸漸平復。
直到中秋前,一向令父君頭疼的南疆再起波折。
以今夏多雨糧食減產為由,拒絕納貢。
南疆不臣之心已久,一旦退讓,便是扯開了分裂的口子。
此種形勢下,李相卻以「家宅不安,難以理政」為由,稱病不朝。
仁君座下出佞臣。
本性再恭謹的權臣,在我父君這樣的君王身側待幾年,也難免養出一身驕縱。
父君急出一身病,日日拿湯藥和著飯吃。
仍好脾氣地用龍輦去抬了李相入朝商討。
大殿之上,眾臣說起三十年前,李相力辯敵國使團的赫赫威名,請李相再去一趟南疆。
李相愈發拿喬:「我為官三十餘載,何時退縮過。可憐我外甥,一夕間嫡長身份被奪,一樁親事泡湯。我那女兒日日啼哭,令我心焦。」
我手上提著給父君燉的藥膳,還未入殿便笑出了聲:
「都說李相寶刀未老,沒承想,不僅老了,還生了鏽,隻會倚老賣老。」
眾臣回頭一看是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