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擰眉:「大難當前,殿下說這種話,是什麼意圖?」
我從容上前,笑道:「是我說得太委婉嗎?我的意思是,大難當前,朝廷需要用人,人才也需要一點契機。你這首輔,能做就做,不能做就讓位還鄉,讓能做的人來做。」
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知道我一向說話難聽。
卻也沒想到會如此難聽。
父君輕咳一聲:「休要胡鬧。」
我面不改色:「寶刀鋒從磨礪出,李相這柄寶刀,不也是皇爺爺傾了力,一點點磨出來的。到了父君手中,擺著供著,倒成了一柄鏽刀。」
李相怒極反笑:「好,我年老無用!南疆的簍子,誰行誰去平!若平不了,公主不是要悔婚麼,正好送去南疆和親,也盡一盡大昭公主的孝與忠!」
眾臣紛紛上前勸說:「丞相息怒!何苦與一小兒說氣話!」
一殿嘈雜中,卻有一清冷男音擲地有聲:「臣願赴南疆一試。」
眾人驚懼回頭,卻見一身緋衣的尚書郎卓然而立,面若冷玉。
我沒有回頭,胸中情緒卻雲騰霧繞。
這兩個月的香,白焚了。
字,白練了。
琴,白撫了。
驢,倒是沒白喂,肥得同球一般。
Advertisement
父君猶豫不定:「孤知你一片忠心,隻是你閱歷尚淺……」
宋舒道:「臣既請此纓,胸中成算已有七成,請允我一試。」
父君問:「南疆一行兇險多變,你要多少物資,多少人馬?」
宋舒說:「一人一騎足矣。此行若不成功,便由臣命喪南疆,不必費力營救。」
殿上眾人無不面色沉重。
什麼七成勝算,他不過想單刀赴會,破釜沉舟。
贏了,便是大昭之幸。
輸了,也不過折損他一人。
我面向父君,誠懇道:「尚書郎大人若不成功,我願來兜這個底,自請去南疆和親。」
宋舒面色一僵,說:「陛下,臣認真想了想,臣閱歷尚淺,請允都尉大人領兵同行。」
父君面容終於舒展,撫掌笑道:「好!好!封尚書郎為中郎將,三日後,啟程南疆!」
從旁聽了全程的李相負氣道:「臣對朝廷無用,自請回鄉耕地去!」
父君急道:「使不得……」
我打斷他:「父君,這些年,您要唱白臉,做仁君,紅臉的戲都被我唱了,刁蠻無理的罵名我也背慣了。今日我這大紅臉已唱到這個份上,您若再攔他,別怪我撂挑子不演了。」
李相的腳步頓住了。
父君道:「胡鬧!李相是大昭的脊梁,如何能親自耕地!賜李相良田百頃,上好的耕牛百頭,上上好的農民百戶,協助李相耕田種糧,改良品種!」
李相兩眼一黑,腳下一軟。
隨即被恭恭敬敬攙了下去。
13
宋舒與馮都尉秉燭籌謀了三日。
臨行前,踏著暮色來了公主府,說想見一見歡喜。
院中一棵壯碩的桂花樹。
阿映遞給我一個籮筐,叫我去樹下撿桂花。
樹的另一旁,宋舒正與歡喜四目相對。
一人一驢的目光,像拉絲的糖桂花。
宋舒對歡喜說:「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記住了嗎?」
歡喜不吭聲。
宋舒又說:「你喜吃甜,初秋的果子雖甜,吃多了也涼,不要貪嘴,且最好用溫姜水浸一浸。記住了嗎?」
歡喜不吭聲。
歡喜也從不吃果子。
宋舒又說:「十日為期,等我回來。若十日之內我沒回來,你也不要放棄,要相信,我一定正在千方百計,晝夜不停地趕回來。你就安心地等,不要去南疆,哪裡也不要去,等我回來。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宋舒身軀一僵。
四周一片寂靜。
靜到我能聽到他喉頭哽住的聲音。
暮氣四沉,樹影婆娑。
他就那樣背對著我,靜靜地坐著。
許久,才啞聲開口:「一年前,紫竹林外,我見了你,便丟了七魄三魂。
「我恨自己色令智昏,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卻像個卑劣的酒色之徒,滿心都是不可示人的欲望。
「也氣你對我心動得那麼輕易,如同逛街時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不曾了解我的秉性和不足,就那樣猛烈地朝我而來。這樣的喜歡讓我害怕。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我的自卑在作祟。」
我忍住哭腔:「別說了,聽起來像交代後事一樣。回來以後,你再慢慢講。」
他一笑,說:「好。」
我出門送了送宋舒。
長街那頭,馮都尉帶著兵馬整裝待發。
來送行的還有李相的孫女李逐月。
我打小討厭李逐月。
那張嬌蠻的臉,比我一個公主,還像個公主。
我倆許是八字不合,一見面總要吵架,從小掐到大。
她說話怪會氣人:「我與宋舒哥哥青梅竹馬,自小我有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拿來給他解悶。我送他的驢子,他都要取名叫歡喜,可見他歡喜得緊。」
我說:「閉嘴!別跟我提這個名字。」
李逐月驚道:「這你也要生氣?憑什麼不能提?你說不能提就不能提,你是天王老子?」
我沒好氣吼:「因為你爺爺我也叫歡喜!」
前面的宋舒驀地頓住。
颀長的身影立在風中,似隨時都要被風吹碎。
他緩緩回頭望向我,滿眼惱怒和委屈。
我和李逐月都唬了一跳。
李逐月問:「你怎麼也生氣了,難不成,你也叫歡喜?」
宋舒紅著一雙眼,一字一頓:「我叫長命。」
換我久久地愣在原地。
14
十二歲那年,我一身反骨,給自己打了一把劍,想要仗劍天涯。
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叫歡喜。
路上,認識了另一個孤獨的浪子,叫長命。
我倆嚴格秉承英雄不問來處的江湖規矩,隻交心,不交底。
長命很窮,也很瘦弱。
我幫他打架,請他吃肉,給他買糖。
他說自己沒吃過糖,抱著那包糖,一鼓作氣吃到牙痛。
我是不太信的,哪家父母不拿糖哄小孩,怎麼會有人沒吃過糖。
為了報答我,他說要請我吃瓜。
暑天熱得像個蒸籠。
他扎進一片瓜田,拔完了整片田的野草,才心安理得偷了一隻小小的西瓜。
瓜一摔兩半,露出粉色的瓜瓤。
他挑的瓜,不太熟。
他將瓜瓤挖給我,自己把瓜皮啃得薄薄的。
邊啃邊說,這是他吃過的最甜的瓜。
我快要看哭了。
想不到我大昭,竟還有如此窮苦的百姓。
半月之後,我花淨了銀子,開始想家。
可長命日日跟著我,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仗劍天涯未半,卻半道中猝,當真是很沒有面子。
我怕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大俠形象幻滅,便诓他出門為我買包子,留了書信一封,自己逃之夭夭。
信上寫得道貌岸然:「我心在天涯,帶上你,走得太慢。江湖兇險,不是你這樣的人該來的地方。體弱就該多讀書,為你自己,也為與你一樣窮苦的百姓。珍重,勿念!」
是夜,我在當地郡守府上啃燒雞。
聽見長命在城外哭著尋了我一整夜。
誰也不知道,當年小小的他,花了多少力氣才逃離那個家。
又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重新走回那個家。
我一句體弱就要多讀書,他便將自己鎖在藏書閣,再也沒有出來過。
15
宋舒去南疆後,探子傳回三封信。
第一封信,說中郎將與都尉大人一文一粗,一路行來十分不合。一到南疆,便吵到不歡而散,分道揚鑣。中郎將去了南疆王室,都尉大人卻去了某個部落,尋他的故友喝花酒。
第二封信,說辯難之上,南疆諸人齊刷刷地坐著,對面是孤身赴會的中郎將。中郎將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講家國大義,講百姓黎民,講內憂外患,講合商共贏,竟講得一殿之內,鴉雀無聲。
第三封信,說眾人辯了三日,辯無可辯,南疆親王那滾刀肉大手一揮,說聽聞大昭的公主貌美如花,不知大昭願不願意送公主過來和親,表表誠意?不疾不徐了三日的中郎將瞬間眼色狠戾, 口吐芬芳將那癩蛤蟆親王罵了十八輩祖宗那麼久遠。
此後再無書信傳來。
十日過去,不見宋舒歸來,南疆也杳無音訊。
朝中惶惶, 李相眾門生伺機發難, 要求父君迎回李相, 對南疆宣戰, 搶佔先機。
戰事一宣, 便是將身在南疆的宋舒一行置於死地。
無人相信中郎將可以虎口逃生。
可我信。
我相信, 此時他必然正在千方百計,晝夜不停地趕回來。
我穿好宮服, 戴齊佩绶, 端正立於城樓之上。
面朝大昭百姓恭謹長禮:
「我以一國公主性命擔保, 中郎將必能凱旋。此刻起, 我不吃不喝, 在這裡等。若等不回中郎將,我自願赴南疆和親,平息戰事。」
城頭的風很烈。
百姓的目光齊刷刷望著我。
風吹日曬一日,我悔青了腸子, 以性命擔保就算了, 何苦要說不吃不喝。
父君一怒,拍案道:「講!」
「耳他」阿映泣不成聲:「殿下,喝口水吧!」
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像舔到了母後牌位前風幹了一個月的桃酥。
暮色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 樹頭懸上了一弦彎月。
不知過了多久, 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從四肢百骸上漸漸剝離。
城外突然火光四起, 守城的士兵紛紛舉起長戈。
鐵蹄漸近,為首的一騎音色清冷:「開城門!」
眾人頓時喜極而泣:「是!中郎將!」
我一直相信他會安然歸來。
他一貫穩妥,既領了都尉一行同去, 怎麼會由他出去喝花酒。
和談將成, 又如何會任意妄為翻臉罵人, 置家國百姓於不顧。
唯一的原因便是, 彼時他大事已成, 再也不怕兩方談崩。
石頭落地, 我心頭一松, 軟軟地倒了下去。
卻栽進了誰的懷裡。
一隻微涼的手伸過來,緊緊扣住了我的手。
我氣若遊絲:「水……」
宋舒攥住我的手:「是我,我回來了。」
我說:「水……」
宋舒抱著我,淚眼婆娑:「是我,宋舒,你的長命。」
我將他扒拉到一邊, 摸到阿映的衣袖:「水……水……」
宋舒:「……」
16
大婚那夜, 我看著桌上的燒雞,五味雜陳。
宋舒滿眼溫存, 問:「餓了麼?」
我無限感慨:「七年前分別那晚, 你哭喊了一夜, 我就在當地郡守府上,啃一隻這樣的燒雞。」
宋舒眼中溫存頓時蕩然全無。
他捏住我的手腕,眼神兇狠, 似要將我拆骨入腹。
耳畔響起他清冷聲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夜,該換你哭喊一整夜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