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經形形色色的人,遭受不同的檢查,我緊張到心髒快要跳出來。
卻莫名感覺到不同尋常的刺激。
會被發現嗎,會被抓住嗎,如果被人發現,皇後娘娘如此大逆不道,我是不是能——
我是不是能,不當皇後了。
一路出了宮,周貴人才笑著看我:「你的宮女倒是緊張你。」
「自幼長大的情分,自然感情深一些。」
她卻道:「不一樣的。」
「這後宮中嫔妃各形各色,卻沒一個是不尊敬你的,你是一個很棒的領導者。」
她看著我的眼,一字一句,盡是肯定。
這時候才出了宮,車夫回頭說了句:「到外面了,貴人,日落的時候回去,您可別忘了時辰,皇上要生氣的。」
果然,這一切都是皇上默許的。
可從前我問了他那麼多次,或是回家省親,或是陪他微服私巡,他都回絕了我出宮的請求。
他說:「皇後,你執掌六宮,該端莊些,出頭露面總是不妥。」
卻默許她出宮,任由她肆意遊玩。
06
我看見街上叫賣的小販,味道很差卻分外熱鬧的餐館,幾名婦人挽著手去挑劣質又花樣繁多的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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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原來這樣廣闊。
道路長得像是沒有盡頭,卻處處填滿了生機。
周貴人拉著我,說這隻是天地一隅。
該去看塞北的雪,壯闊的河山,飛流直下的瀑布,甚至在世界的那頭,還有一處寒冷而美麗的極點。
那裡有許多黑白相間的,可愛的動物。
它們的腿短短的,走路很可愛,但是特別臭。
如果幸運,一抬頭,還可以看到多彩絢麗的極光——我不知道極光是什麼意思,可是她說,那顏色比繡織坊的絲線還繁多。
隻是聽著,就心生向往。
周貴人見識比我高遠,其他也與我不同。
她會為了一根簪子同小販還價,吵得唾沫橫飛。
而我連大聲說話都做不到,有辱斯文。
她會興致勃勃地接過糖人攤上,師父手裡的工具,然後把糖畫畫得稀爛,一大塊兒糖粘連在一起,毫無美感可言。
而我從來不敢嘗試自己不會的東西,生怕丟臉,生怕丟皇家的臉,生怕丟母家的臉。
她會因為戲文裡男人的背叛而拍桌子瞪眼,生氣道:「他爹了個根的,這小男人公公爹爹的,哪個大女人受得了!」
而我隻是聽著都緊張,甚至想要伸手去捂住她的嘴,生怕她遭人毆打。
她實在,與我不同。
連做出的糖人都那樣甜,味道強烈的,如同她本人。
熱烈,濃鬱。
我或許知道魏盼山為何如此縱容她了。
她是青天下翱翔的飛鳥,最自由不過。
而我隻不過是喪失了鬥志的困獸——
不,我不是籠子裡的鳥。
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
我是繡在屏風上的鳥——
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
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摘自張愛玲《茉莉香片》)
07
轉眼就入了夜,我還意猶未盡。
周貴人輕車熟路地回到馬車,不忘同我介紹:「晚上偶爾還有集市,乞巧節才過,街上還有售賣香囊的,還有投針問巧的比賽……」
宮門漆黑,像是猛獸張開了黑漆漆的口。
能聞到其中腥臭,也能看到利牙閃爍著隱約的白光。
周貴人笑道,日後定會再度帶我出宮。
我卻拉著她的衣袖,畏縮著不肯進去。
可無論如何都得入宮,竟感覺到氛圍似與平日不同。
我還以為是驟然回宮,冷清得不習慣。
可氛圍未免太過肅穆,同周貴人回了青峰閣,才發現太子又跑到了青峰閣。
他一看到周貴人,就急匆匆地撲過來:「文心姐姐!」
他臉上有隱約的淚痕,周貴人放輕了聲音問道:「怎麼了?不是說好要乖乖待在未央宮嗎?」
一聽到未央宮三個字,他便放聲大哭道:「母後,母後不見了!文心姐姐,我好害怕……」
我的貼身宮女正站在一旁,臉色難看:「皇後娘娘失蹤了,如今六宮大亂,才叫太子殿下來您宮中休息。」
周貴人點了點頭。
我這才發覺宮內燈火通明,不乏鐵騎走路時鏗鏘的腳步聲。
我想我似乎闖禍了。
貼身宮女又把目光放在周貴人身上:「貴人,皇後娘娘失蹤前最後一面,似乎見的是您……」
我呼吸一滯,才想上前說,自己回來了。
又難免害怕被人發現自己出宮,若是暴露了,避免不了被太後皇上一頓責罰。
周貴人卻攔住我,衝著她搖搖頭:「我今日中午便從未央宮離開了,走的時候,不是你親眼所見嗎?」
她卻仍然盯著周貴人,似乎想從中看出什麼端倪。
卻未果。
周貴人拉著我到了無人的角落,忙道:「是我魯莽了,不知道拉你出來會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
說著,便伸手想要撕掉我臉上的偽裝。
我卻退後一步。
「索性……」
「索性就當皇後娘娘就此消失了。」
08
皇後的失蹤,似乎令六宮都籠罩在陰影當中。
周貴人再度替我修改了妝容,銅鏡中的臉愈發陌生,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
隻等一月後,她宮中的一位宮女到了出宮的日子,把我們一起送出去。
我總覺得太麻煩她,生怕給她帶來什麼不好的後果。
她卻眨了眨眼。
「怕什麼?多好玩啊,逃出深宮,奔向自由,多浪漫的劇本。」
我本以為待在青峰閣會增加暴露的風險,實則不然。
從前那個,十日裡有七天來看周貴人的魏盼山,好像不見了。
反而成日裡在勤政殿,極少踏足後宮。
宮裡的趣談瞬息萬變,現在卻隻剩下了幾句。
「皇後娘娘還沒找到嗎?」
「皇上昨天又發脾氣了。」
「太子殿下又逃學了。」
「太後娘娘氣得又病了。」
魏盼山再度踏足後宮,果然又來了他最愛的青峰閣,第一句話卻是說:
「你見了皇後最後一面?」
這話叫我聽著奇怪,好像我駕鶴西去了一般。
太子也跟在魏盼山身後,露出一張委屈的小臉:「文心姐姐,我的母後呢?」
我面不改色地給他們端茶,他們也絲毫未曾察覺。
隻是緊緊地盯著周貴人,周貴人隱晦地看了我一眼,又無奈地搖頭:「查過我多少次了,皇後娘娘並不在我宮中。」
太子到底年紀小,心性不足,聞言又是哭鬧:「母後,我要母後嗚嗚嗚。」
真是奇怪。
我在的時候,他牟足了勁地向外跑。
我當真離開了,他又哭著喊著要找我。
而魏盼山,明明平日裡隻有每月十五,才到未央宮去。
現在卻時不時地去坐著,去看我從前看的書,去照料我侍弄的花草。
任由他們如何反常,我都要走了。
臨走之前,素來看不慣周貴人的貴妃,竟然來了青峰閣。
隻是跟周貴人打了個照面,然後把一盒盒銀子往我面前送。
她說:「你們也真是的,做戲都不知道做全套,若非本宮在你宮女的名冊上添了人,早就查到你們頭上了。」
我和周貴人一對視,兩兩沉默,倒是真忘了還有這碼事。
貴妃又說:「你當真要走?」
我點了點頭。
「一路平安。」
沒有太多詢問,隻是最簡單的祝福。
也彌足珍貴。
09
出宮了才明白貴妃多有先見之明。
路途太長,若非銀錢充足,我根本不能走得太遠。
我沒能去看周文心所說的每一個地方,卻去江南,得以泛舟;又去塞北,任由白雪落了滿肩。
有人看到我佇立風雪,嚇得大聲喊我:「姑娘——」
我錯愕地回頭,才見他誇張地上下摸著胸脯,似乎在給自己順氣,比之戲劇中還行為誇大。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凍死了。」
我因他過分的反應捧腹大笑,笑得彎下腰去。
又恍惚地看向自己的手。
手裡沒有帕子。
我不再認為笑得出了聲,是什麼冒犯的舉措,也不再時不時的用手帕去遮掩自己的面容。
哭也好,笑也好。
我終於,擁有了自己的情緒。
甚至任由風霜陽光在我臉上留下痕跡,不復從前的費心保養。
對面的男子看我笑著笑著就哭了,不由滿臉奇怪,又在看到我身上的玉佩時驚呼:「是你!」
「什麼?」
「文心說,要讓我保護一位出宮了的娘娘,結果你跑太快了,我剛去江南,你又去了塞北,追都追不上去,幸好——」
他說他叫容覺,和周文心來自同一個地方。
他和周文心一樣,說的話總是新奇,對這世間風景了解甚多。
由他帶領著,我遊歷了更多地方,看到了更多風景,了解了更多人文。
再到江南,分明是同樣的青瓦白牆,卻多了不同的韻味。
他還興致勃勃地說要去哪,可我摸了摸錢袋子——
癟了。
周覺顯然沒想到會有這個情況,關著門思考了一天。
最後跟我說:「我們去賺錢!」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他卻已經行動起來。
白天賣甜飲,晚上做胭脂,生意興隆。
我不敢拖後腿,開始拿出從前的本領,或刺繡或字畫,他卻見一個,拿走一個,掛在房裡,根本不讓我賣。
江南離京城很遠,全然聽不到京城的聲音。
恍若世外桃源,怡然自樂。
可我沒想到,魏盼山居然能找到這兒來。
10
魏盼山要南巡的消息,還是周文心告訴我的。
在甜水兼胭脂鋪上看到周文心的臉,總覺得恍若隔世,她卻小聲與我說:「你快跑吧!」
她說,我離宮的這兩年裡,魏盼山一直在找我。
找遍了皇宮,又尋遍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