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借口要南巡,竟一寸一寸找到了此處。
魏盼山不顧太後責罵,也不肯再將誰抬到後位,甚至同太後許下承諾,說後位非我不可,絕不會讓他人染指。
似乎深情。
可我仍然記得新婚那夜,他如何冷漠地行事,最後居高臨下地看我:「若非為了穩固日後的帝位,我不會娶你。」
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我紅著眼去找尋找遮蔽,卻聽到他最冰冷不過的話。
「所謂大家閨秀,不過是書文裡著墨最少,最單調不過的女子,無趣至極。」
無趣至極。
是,無趣至極。
那麼多枯燥的日夜,從天明到秉燭,我被關在小小的房間裡,因為略微傾斜的儀態被動輒打罵。
因為彈錯了一個音,而被責罰再彈百次,直到雙手鮮血淋漓。
因為繡品沾了汗,而被強迫重新再繡,親手將打造了十日的女紅剪毀。
無趣嗎?
我也覺得無趣。
但我不得不做,不得不忍受,隻為了嫁給他,這個我素未謀面的人。
可第一次見到他,他就否定了我十數年以來的人生。
他這樣嫌惡我,既然我如他所願的離開,又何苦再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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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見他,很聽勸地收拾起店鋪,準備歇業幾日。
烈日炎炎,吃著井水裡涼過的西瓜,蒙了紗的窗透進來的日光柔和,和容覺打著他自制的紙牌。
我贏了好幾把,氣得容覺咬牙切齒:「你的手氣怎麼這麼好!是不是出老千了?」
他叫得手舞足蹈,誇張極了。
魏盼山和鵬鵬,卻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福兮禍之所倚。
贏牌果然是有代價的。
11
離開京城後我就不再偽裝自己的容貌了。
容覺說那東西太傷皮膚,不許我用,轉而天天給我臉上塗一種叫「面膜」的泥狀物品。
是以好心的鄰居一看到魏盼山手裡的畫像,就熱情地帶著他們找到了我居住的地方。
魏盼山看著我,隻是一味的沉默。
太子卻已經哭著撲到我懷裡,喊著:「母後!終於找到你了,別不要鵬鵬。」
不過一年的光陰,他就長高了不少。
從前挺著胸脯同我叫囂的樣子還歷歷在目,現在卻是哭鬧不止,求著我回去。
我嘆了口氣。
「特地找到這裡來,是想如何處置我?」
私自出宮,想來皇後是當不得了,最嚴重的處罰,許是打入冷宮?
父親一定很失望吧。
可我竟然沒半點後悔。
由他生氣,由家族因我蒙羞。
再回想起家庭,也隻有陰冷的房間,不斷的刑罰,這樣的家庭,就算因我而遭受什麼,又如何?
本就不曾待我有半分好。
魏盼山卻說:「怎麼會處置你。」
「夢月,和我們回家吧。」
他很少和我說話,如今卻啰嗦起來。
說起後宮大亂,嫔妃間為了爭寵計謀不斷,可他已經很少再踏足後宮。
貴妃接過了協理六宮之權,隻是新上任,沒有經驗,沒有過渡,總是出些不大不小的差錯,成日裡求神拜佛,想讓皇後回宮。
太後不得已拖著年邁的身子,親自輔助協理六宮,卻因愁患病,總念叨著我的名字,說我是天下最難得的皇後。
復又沉默半晌,紅了眼。
「夢月,我想你了,你可願和我回宮?」
「我不會再因為別人冷落你,也會和你一起照顧太子,你喜歡遊玩,我可以陪你,求你,別再離開我……」
我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會如此卑微,如此低聲下氣地和我說話。
甚至求我。
他是手握重權的皇帝,哪怕是綁我回去,也沒人能有異議。
或許容覺有。
他警惕地看著魏盼山,全無半點恭敬。
太子也抱著我的大腿,仰頭看我,一雙大眼睛撲閃著:「母後,我再也不會不聽你的話了,書我會好好背,回來吧,母後。」
臣服皇權太久,要想站起身來,是件頂困難的事。
我卻開了口:「我不會回去的,要殺要剐,悉聽尊便。」
12
魏盼山住到了我的隔壁。
周文心時不時跑來找我聊天,問我這一年的經歷。
魏盼山父子倆隻是沉默地跟著她,站在一旁聽我們說話。
我也權當他們不存在,隻是和周文心談笑風生。
偶爾說到難得的景象,太子激動地撲到我身上:「母後,我也想去,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
我身子一僵,不自然地將他推開。
「不是說討厭我嗎,不是嫌我生得醜嗎?」
他一愣,眼圈頓時紅了,顯然也想起了當初的話,小小的手緊緊抓著我:「我,不是,我沒有,母後對不起……」
魏盼山此時才說了第一句話,打圓場一般:「夢月,童言無忌……」
太子也忙道:「我當時隻是,隻是怕母後檢查我的功課。我不是故意的,母後。」
我沒說話。
反倒是周文心先開口:「你媽媽隻是檢查夫子布置下來的功課罷了,檢查完了就隨你去玩,還親手給你作布娃娃,用一天的時間給你做桂花糖糕,唱童謠哄你睡覺。」
她說著,太子的頭越來越低。
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這些,就聽她繼續道:「可你是怎麼跟我說的?說你媽媽很兇,背書背不過就拿戒尺打你,飯都不讓你吃,覺也不讓你睡,言語間引導我,讓我以為你媽媽虐待你……」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這些。
或許我該生氣,該惱怒,該狠狠地責罰這個滿口謊話的小孩。
可我竟然沒有半點波瀾。
隻是抬頭看了眼天空:「到時間了,該去取涼好的西瓜了,今夜七夕,我還要和容覺去擺攤賣甜飲呢。」
魏盼山卻隨著我站起來:「我陪你去。」
太子低著的頭再也沒抬起來,隻是愧疚,一味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行至井邊,把西瓜一個個提出來,魏盼山見狀,立馬把繩子接了過去:「我來!」
我沒拒絕。
用容覺的話說:
免費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13
把新鮮的西瓜果肉壓榨出汁水,倒入滿杯的綠茶,加上適量的蜜蜂。
是市集上的暢銷品。
蓉覺和魏盼山熱火朝天的鑿冰,兩個人像是在比賽,一個比一個用力。
我樂見其成,加冰的果汁比普通的更貴一些,賣得也好。
七夕這樣熱鬧,滿城的男女都出來遊玩,沿著河邊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把滿載心事的河燈放下,或與好友交換香囊,交流繡技。
從前,我幾乎沒參與過這種節日。
隻是被關在屋裡,遙遙地去聽外面熱鬧的叫賣聲,交談聲,火樹銀花噼裡啪啦的爆裂聲。
父母說,這節日低俗,哄得女子拋頭露面,實屬不該。
後來嫁給魏盼山,更是對這種節日避之不及。
但凡有什麼節日,就意味著我要統籌六宮的規劃,安排歌舞節目,決定宴席用餐。
若是不小心短了哪個宮裡的賞賜,少不得要被找,宴席上也狀況百出。
哪宮的妃嫔表演節目出了彩也不行,怪我沒有提前告知讓她們準備,害得她們遜色了。
她們想爭得皇上的喜愛,偏偏把拈酸吃醋的勁放在了我身上。
七夕照例要有繡品制作,不能缺了魏盼山的,也不能沒了太後的,太子的更是萬萬不能少,難免他動輒哭鬧。
我很不願意再拿起繡針,除了當真缺錢的那會兒。
今夜看周文心玩得起勁,我也忍不住和她一道拿起繡繃。
心中早有了雛形,二十年來的繡工,使一針一線都行雲流水。
不是太後喜愛的白鶴紋樣,不是魏盼山慣用的團龍圖案,不是太子一年一變的小動物。
是我自己。
是我為自己而作的。
在容覺和魏盼山的比拼下,冰塊早早用完,兩人不知何時,齊齊站在我身側,看著繡繃的臉流露出好奇。
「夢月,這是給我繡的嗎?」
「滾啊渣男,這一看就是給我的。」
周文心舉起她繡了好半會兒的蝴蝶:「有人準備搶一下我的嗎?」
「……你自己留著吧。」
果茶賣光了, 我便收起繡繃, 準備和周文心逛市集去。
魏盼山還想攔我:「夢月, 這香囊……」
我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自己的。」
然後再也沒回頭。
我在月色中放下自制的河燈,它順著平靜的河流漸漸飄走,匯入萬千星光。
我心頭清明,連願望都沒許。
所求已然實現。
14
我的香囊還沒繡完,魏盼山一行人已然踏上回宮的旅程。
太子已然不再賴在我身邊, 隻是長久的, 在糖水鋪旁看著我,然後被周文心一把抱進懷裡。
她衝著我笑著揮揮手:「我們要走啦,生意興隆哦。」
魏盼山卻不放棄:「夢月, 你當真不願意和我們回去嗎?」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可以把我綁回去, 像你從前強迫我為你誕下兒子那樣。」
「夢月……」他的聲音委屈,面上是我不熟悉的挫敗模樣。
進而勸說道:「你不想管六宮瑣事, 我可以讓貴妃幫你,你想出宮遊歷, 我可以派人送你出來,你不是缺銀子, 還要賺錢嗎, 若是回來,定然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我沒什麼意見。
「好好」「我想要的是自己,是徹底屬於自己的自由。」
「魏盼山, 皇宮裡從沒有這樣的東西。」
他終於失魂落魄地離開。
15
車馬很慢, 京城的消息, 總要歷經三個月, 才迢迢傳到這裡。
聽說太子早早成家, 搬到了宮外,培養著自己的勢力。
又聽說皇上年歲漸長, 頭發花白得很快。
直到完整版的故事傳來, 太子下毒殘害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卻被周貴人揭露——
現在該稱她一句皇上了。
此時她坐在我的糖水攤前, 一杯一杯地牛飲。
容覺很是臭屁,得意洋洋道:「怎麼樣,這可是哥特制的新品——輕牛乳茶!」
周文心一邊喝一邊豎起大拇指:「六六六。」
喝完了,才抬頭道:「你們不知道, 他們父子倆的大戰太誇張了!」
「一個覺得是自己兒子把皇後趕出了宮,所以找借口把他踢出宮外了, 一個覺得是自己父親太冷漠,嚇跑了媽媽,直接下毒謀殺親爹……」
荒誕地如同戲文裡的橋段。
最後, 她嘆了口氣:「早知道不當這個狗屁皇帝了, 還是容覺聰明,跟著你遊山玩水,多快樂。」
多快樂, 我已飛出那座囚籠。
是父母不帶任何感情所繡出的白鳥,被禁錮在屏風上,每一根羽毛都被釘在其中,而後任由父母送予他人, 隨波流轉。
好在到底掙扎地生出血肉,生出反抗的心思。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