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歲時,我就知道,日後我會成為皇後。
家中姐妹都在外遊玩時,隻有我挑燈夜讀,琴棋書畫,樣樣不敢落下。
好在魏盼山待我不錯,從太子走到皇位,他給足了我尊重,我還為他誕下了一個嫡長子。
我以為我會這樣過一輩子。
直到太子徹夜未歸,隻為了躲掉我檢查尚書的背誦。
他說:「我討厭母後,我要住在周貴人的青峰閣!」
魏盼山則對此毫不關心:「由他去吧。」
01
太子已經五歲了。
他父親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夫子最得意的弟子,每次布置的功課總能提前完成,甚至倒背如流。
但太子這孩子,到底貪玩。
我也不忍心把他日日關在書房裡,可太後對太子的功課實在不滿,我隻能嚴加看管。
卻不知他何時生起的逆反心思。
今日下了書房,竟然一直不見他的身影,本以為他是溜到御花園玩去了,我對此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偏偏就這樣等到了日落,才漸漸察覺到不對。
皇宮守衛森嚴,他那麼大點孩子,也不可能出宮。
於是在宮中一寸寸地尋了過去,直直找了一個半時辰,尋到了皇宮角落的青峰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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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隻住了一位妃嫔。
周貴人。
周貴人剛入宮,卻是皇宮裡最奇特的女子。
她毫無身份背景,也不知家中何人在朝廷中行事,卻就此一躍成了貴人。
縱使被太後刁難,給她選了一個最為偏僻的宮殿,也不影響她成為整個後宮中最得寵的女子。
她性格古怪,魏盼山說怕她衝撞了我,於是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我沒什麼意見。
卻也因此對她毫不了解。
我自以為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卻清楚地聽見太子的聲音從青峰閣裡面傳來:「文心姐姐真好,比母後好多了。」
我一愣,宮女催我進去找太子,我卻擺了擺手。
自虐一般,站在門外聽著。
聽著太子如何誇周貴人美若天仙,聽著太子如何損我人老珠黃。
他隻是個孩子。
最天真無邪的年紀,說的話也最傷人。
宮女已經急得想要去找,我卻拉住她,摸著我的臉:「我當真老了嗎?」
她拼了命地搖頭,不知是畏懼我的身份,亦或者是其他。
一連說了好幾句:「皇後娘娘不老,還年輕著呢,您也不過二十有三的年紀,哪裡就老了!」
是啊,怎麼就老了。
晨起梳妝,總能看到眼角的那道紋,越來越重,越來越明顯。
可我才二十三歲啊。
02
我到底沒有進去尋太子。
卻在回宮後,在窗邊枯坐到天明。
隻是想不明白。
他們說,這孩子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憑仗,我總覺得聽來太過功利。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稱得上是我唯一的親人。
回家省親是太困難的事情,父母入宮也是極其偶然,這四四方方的天輕易禁錮了我的一生,隻有這孩子,是我日日夜夜能見到的親人。
可我怎麼將他培養成了這個樣子,在外隨意貶低自己的母親。
甚至徹夜不歸,在青峰閣住了一晚上,才回家換衣服。
我去他的小房間看他,隻見他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裳,而後有模有樣地把自己的衣服往一個布兜裡裝。
一旁的宮女想阻止又不敢,幾番欲言又止,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說要搬去青峰閣,您快勸勸他吧!」
我沒說話。
太子卻把這當成了默認。
昂著頭說:「本宮可是太子,本宮想做什麼,豈容你們左右!」
我皺了皺眉,習慣性地開口說教:
「鵬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縱使身居高位,也得尊重身邊的每一個人,何況你年紀尚小,日後如何還未可知。」
我沒注意到太子皺得越來越深的眉毛,依舊滔滔不絕:「連你父皇,在同朝臣說話時也會斟酌一二,你……」
「閉嘴吧!」
小孩子尖銳的怒吼,總有些「振聾發聩」的效果。
我被嚇了一跳,就見他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啰嗦死了,我不要聽!」
「鵬鵬……」
久處深宮,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哪怕是從前宮中鬧出了人命,我也沒像此時一樣無助過。
他說:「天天就知道說教,就知道檢查我的背誦,討厭死了!」
「母後一點都不好,文心姐姐說了,小孩子需要一個健康快樂的童年,你為什麼一直要逼我!」
他說:「我討厭母後,我要住到周貴人的青峰閣!」
然後背起行囊,飛快地跑向了青峰閣的方向。
跟著他的宮女手足無措地快哭了,看看我,又看看跑出去的太子:「皇後娘娘,奴婢……」
「去跟著他吧,跟在他身後護他周全就是。」
03
我不自覺地開始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
反思的結果卻是。
我沒錯。
或許我真的太過嚴厲,可他到底是太子,享受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特權,享受著舉國上下的敬仰,也該背負起對應的責任,背負起日後管理國家的重擔。
可他不懂,愚昧,自以為年紀小,就可以隨心所欲,還責怪我沒給他一個自由而完整的童年。
這其實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大可去找魏盼山,說不願意當太子了,也不想當他的兒子了,自然可以免除這一切煩擾。
可他會願意嗎?
答案可想而知。
他最天真。
也最清醒。
偏偏這荒唐的舉動到底驚擾了太後,頗有陣仗地去青峰閣尋了太子,又把我和魏盼山一起叫到跟前。
一上來就是數落我:「皇後,你太讓哀家失望了。」
我想我真是瘋了。
居然在想——好老套的話術,怎麼沒半點新意。
魏盼山了解了前因後果,居然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太子年紀小,貪玩了些罷了,由他去吧。」
由他去吧?
好,由他去吧。
就當我五年來的培育,同他一起背的書,熬夜為他縫制的衣服,因為他而受到太後的那些無端的責罵,全都由他去了。
我好累。
從有意識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是先帝和父親欽定的,下一任皇後。
那時候我多大?也不過三四歲罷,比如今的太子年紀還小些。
卻注定要嫁給大自己十歲的魏盼山,由此開啟身不由己的一生。
我的一切都是按照皇後的標準定制的。
從看得到的儀態,到看不見的胸懷,我要做一個體貼大度的皇後,協調後宮裡的每一件事。
這是我的職責,是我的義務,可我也會累。
尤其是得知,根本無人在意我的付出,根本無人看到我的努力之後。
太後對皇帝的話視若未聞,照例批評了我一個時辰,才放我們走。
太子拉著魏盼山的衣袖撒嬌:「父皇,我想去青峰閣裡住~」
他成日裡不見人影,如今倒是一副慈父模樣,把太子抱了起來,笑道:
「好!但是現在太後娘娘在生氣,你不能搬過去,你好好孝敬孝敬太後,承歡膝下,她才會讓你搬過去,知道嗎?」
太子用力點了點頭:「知道了!」
然後在魏盼山的臉上用力親了一下:「最喜歡父皇和文心姐姐了。」
真熱鬧。
他們就這樣親親熱熱的,偏我像外人,偏我如墜冰窖。
魏盼山還不忘歪過頭,隨意說了句:「別把孩子逼得太緊了。」
我冷笑一聲:「這話你該對太後娘娘說。」
這是我嫁給他之後,對他說過最重的話。
他果然皺起眉頭:「皇後,此言逾矩了。」
「哦。」
04
最煩的就是每日照例的晨昏定省。
看著這些面和心不和的人,在底下虛偽地以姐妹相稱,我還得敏銳地察覺到誰和誰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防範著她們做什麼傻事。
宮中其他事情也多,這個月各宮的花銷如何,誰家的孩子到了早學的年紀,各地送來的東西如何分配下去。
她們嘴巴一張一合,輕易吐出的抱怨,卻要我費盡心思去解決。
如今卻笑也懶得笑了,隻是看著她們魚貫而入,一個個笑著同我說早,又看著我的臉色不敢說話。
倒是極少如此清淨過。
直到貴妃開了口:「皇後娘娘……可是為了太子的事情而煩憂?」
眾人便齊齊緊張地看向我。
我勉強勾起一抹笑來:「孩子還小,不懂事。」
這究竟是給太子的借口,還是給我自己的借口?
她們便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說自己的皇子公主也如何不聽話,說周貴人又如何不守規矩。
說著說著話題就偏了,又開始責備周貴人獨守聖寵,亂了後宮。
究竟是在為我說話,還是借機抱怨我不曾解決周貴人,這個霸佔了皇上的妃子。
恐怕她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隻是烏泱泱一片說著話,說著笑,再復往日的熱鬧景象。
可我不想看他們的熱鬧。
我在這時開了口:「都各自回宮罷。」
她們才停住,小心翼翼看了眼我的臉色,而後告辭。
甚至還能聽到誰小心的議論:「皇後娘娘這次似乎真的生氣了。」
「唉……」
待她們離開,卻又聽到宮女的傳告,說是周貴人來了。
這倒是稀奇。
我幾乎很少與她見面,卻最羨慕她。
無需晨昏定省,連宮裡的各個宴席都不用參加,我也略有耳聞,魏盼山會偷偷放她出宮遊玩。
她這樣自由。
我卻是頭一回,面對面地認真去瞧她的臉。
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的——宮裡的美人太多。
可她注定是最特別的那個。
她看著我笑道:「皇後娘娘,你被關在這裡太久啦,要不要和臣妾一起溜出去玩?」
像這四方的宮裡,斜進來的一道光。
05
這時候才知道周貴人的易容之術了得,她用膠水照著我的皮膚調了色,而後塗在我臉上,明明用量極少,可鏡子裡我的臉已然大不相同。
穿上宮女的衣服,跟在她身邊,連自幼同我長大的貼身宮女都沒認出我,還在問:「敢問周貴人,皇後娘娘身在何處?」
小姑娘神色緊張,顯然已經把這位受盡恩寵的周貴人視作我的勁敵。
周貴人豎起手指放在唇邊:「噓——皇後娘娘在睡午覺呢。」
貼身宮女一愣,立刻不再作聲,點了點頭道:「奴婢叫他們粘禪勤快些,切莫擾了娘娘休息。」
喬裝、易容、躲進出宮採買的隊伍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