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而不語,她的容貌果然與我有幾分相似。
她環顧我的書房,「有人告訴我,隻要我討得主人的喜歡,這個書房就會是我的了,你……」
她蔑笑,「也會被我趕出去。」
我不屑與這種愚蠢的天真計較,「我們帝姬,沒有喚他人為主人的傳統。」
沈真蹙眉,「闔宮上下都喚主人為大人,難道你不是?」
毛筆蘸墨,「我隻喚他為先生抑或是丞相。」
沈真走上前,看向我寫的字,「你這字居然與主人一般無二,主人卻不願教我這些。」
我告訴她:「他是很好的先生,等我不在了,他或許會教你。」
她原本喪氣的頭又昂了起來,「那當然,主人最疼我了。」
聞言,我停下筆,「你知不知道,施舍的東西都很垃圾。」
「什麼?」
她杏眉含怒,生氣的模樣讓我恍惚了一下,像是在照銅鏡。
我沒有多說,「我隻告訴你,如果你真坐上了我的位置,定要鞏固皇權,越皇權者殺無赦。」
權臣當政,而帝王淪為傀儡。
如果我沒有系統挾制,或許我願意用上十年二十年和裴書禮周旋。
我亦沒想到,我為登基做的萬全準備,卻唯獨算錯了母皇對他的信任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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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送客。
沈真卻猶豫著不走,不解問道:「你為什麼話裡話外都說你要走,難道你一點也不留戀這裡?」
「留戀又如何?」我反問,我的生命已經進入最後期限。「短折不壽,人無法勝天。」
沈真追問,「對主人,你也沒有半分留戀?」
我語氣淡淡:「今時今日的我皆拜他所賜,要我如何對始作俑者留戀?」
沈真抿了抿唇,有點憤憤。
好像她極力擁護的人,不應在我面前是這種待遇。
她捏緊了拳頭,「忘恩負義的人在我們丐幫是會千刀萬剐的。」
「我本意是來看主人在意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替主人探探,他的真心值不值當,卻沒想到你不僅冷漠至極,還挑撥我和主人的關系。」
我冷冷開口,「你才和他相識多久?」
「半月,但是我就是知道他是很好的人。」
沈真憤懑轉身,回頭看我,眼底卻有著淚意。
「真應讓主人來看看你這無情的模樣。」
「你知不知道,那一碗一碗的坐胎藥有多苦!」
沈真話音剛落。
裴書禮卻突然出現在門外,「沈真!」
沈真看見他,如臨大敵。
裴書禮斥道:「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
我微微抬眸,隔著整個堂屋,和他對視。
他拎著食盒,對我淺淺一笑。
「臻臻,我給你帶了點心。」
14
從前我因功課被罰會偶爾對裴書禮使小性子。
譬如不理他,不回應他。
我們倆之間的破冰方式就是他給我帶點心。
這一次,裴書禮想故伎重施。
可是明明他已經找好了我的替身。
還又用這種伎倆來哄我。
我往後退卻一步,疏離道:「丞相大人不必如此客氣。」
他強顏歡笑地把食盒放在桌上。
我撇開視線,「剛剛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他扶著桌沿緩緩坐下,「……我其實剛到。」
「我對她說,如果她成為女帝,第一件事就是肅清朝堂,鞏固皇權打壓權臣,不要淪落到我的境地。」
我言簡意赅地復述一遍,「但是很可惜,她對你太虔誠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
我惋惜地嘆了嘆。
「先生,你這次選的人很聽話。」
我的話平淡又極盡刻薄。
裴書禮看著我,眼神無奈又悲戚。
「臻臻,你非要這樣說話刺傷我嗎?」
我喉間幹澀,「那請問丞相大人,我哪一句有錯?」
「你將沈真帶進宮,給她種種特權就不是為了警告我,告訴文武百官你才真正的掌權者。」
「隻在你一念之間,女帝之位便隨時可以給其他人。」
裴書禮緩緩起身,緩步走向我。
他原本溫和的笑容盡數消融。
「你說得沒錯。」
「可是沈臻臻,你捫心自問,如果你登基稱帝,等你羽翼豐滿根基穩固的那一天,我是不是第一個人頭落地之人!」
「你滿院的死侍,天羅地網的情報組織,你布下的暗樁,有幾個不是針對我?」
我扯掉他偽善的嘴角。
他也戳穿我的狼子野心。
我和他相伴數十載,他是我的開蒙人,是我學識的引路人。
我亦了解他。
最親近之人反目成仇,都是句句誅心。
「是又如何,古往今來哪一位女帝被權臣處處掣肘,我是君,你是臣,這是規矩。」
「裴書禮,你在高位太久,仗著母皇的寵愛,你早就僭越了。」
我將字帖盡數拂掉。
可笑的是那些字寫的都是裴書禮的名字。
裴書禮站在桌前看見這些微微愣神。
良久唇角泛起一抹苦笑。
「我為你鞍前馬掃平障礙時,你何曾說過我僭越!」
「你醉酒時賴在我身上不肯下來時,也從不說我僭越。」
15
「夠了!」
至親之人吵架,是這樣的面目全非、筋疲力盡。
將所有的粉飾太平都揭開露出裡面最醜陋的傷疤。
「出去吧。」我淡淡開口,起伏的情緒盡數堵在胸口。
他卻慢慢靠近我。
「裴書禮,出……」
我仍想趕他出去。
他卻小心翼翼抬起我的手,搭在他的脈搏上。
語氣軟了下來,「臻臻,太醫今天摸到滑脈了。」
他把我的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你探探,太醫說這十成十會是喜脈。」
我不懂醫術,但喜脈是最好診的。
脈搏滾動如珠,跳動有力。
像真的有一個新生的生命力在跳躍。
他臉上又出現了笑容,期待雀躍,「臻臻,先皇很喜歡孩子,我們的孩子,也定會討你喜歡的。」
我愣住,差一點被他的期待傳染。
我開口打斷他的幻想。
「母皇近十年如何處置我那些姐姐妹妹的你該比我清楚。」
皇族談什麼血脈至親。
今日寵你,明日就能誅你。
而裴書禮每次處理我那些大逆不道的姐姐們都極有一套。
他還想解釋,「臻臻,那些人與我們的孩子不一樣。」
「先生,我看不透你。」我看向他的眼睛。
我被關在書房裡,對裴書禮一連串反常的舉動反復揣測。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逼宮,卻隻為了皇夫之位。
將我軟禁,卻不逼殺我,反而吞了生子丹。
可是他又將我的權柄盡數拿走,把我做空成傀儡,接孤女進宮親自教導。
他到底還要得到什麼?
「難不成……你真的喜歡我?」
……
「真的。」
裴書禮握著我的手。
低著頭像是在認輸。
「我心悅你,發自真心。」
「……你別裝。」
「沒有。」
轟鳴聲刺痛耳膜。
我大腦一片空白。
不為權,不為利,不為名的真心。
母皇說過,眾生往來皆為利益。
所以我工於心計,用盡手段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我曾盤算著,稱帝順利之後,擺脫系統。
我就會對裴書禮一點點地清算。
十年腐蝕他的府邸。
二十年蠶食肢解他的勢力。
三十年等他大樹中空,我就會尋一個罪名,讓他永不得翻身。
那我就是毫無掣肘的女帝。
如若他真對我有情,那更是莫大的助力。
以身入局也未嘗不可,反正逢場作戲的橋段我早就爛熟於心。
可如今他宣之於口。
我卻燙也似的推開他。
我慌不擇路,向後逃避。
16
裴書禮帶著他討好我的糕點一並走了。
我一個人在上書房試圖理清頭緒。
不知過了幾天。
「叩叩——」
窗戶被人打開。
沈真探了一個手進來,丟了一張紙條。
我展開:
【主人生氣了。】
裴書禮約莫是被我逃避的模樣傷到了。
沈真整個推開窗戶,肩膀上還帶著一個包裹。
「你折磨一個孕夫,我們所有人不好過。」
沈真委屈得要命,「我真的不明白,主人隻要一個皇夫之位,你給他就好了嘛。」
「可憐我這個工具人。」
「算了不說了,我回家了。不跟你們玩了。」
她正欲走。
「……等一下。」
沈真回頭,「幹嗎?」
我疑惑:「你就這麼……走了?」
沈真白眼:「我就算是乞丐,我也是有尊嚴的乞丐,之前以為主人是天降貴人,結果我就是個不值錢的替身。」
「你說得對,施舍的東西都是垃圾。我要回家。」
「等一下,裴書禮現在在哪?」
沈真挑眉,「嘖,寧安閣。」
我不攔她,「好,多謝。」
沈真走了兩步,又回頭探頭探腦地問我。
「帝姬,你就不能莫名其妙親他兩口嗎?」
「什麼?」
「無聊。」
沈真轉身走得瀟灑。
我將紙條握在手心裡,轉身從窗戶翻了出去。
17
知道我主動去找裴書禮。
宮人甚至主動為我引路。
看來這段時間裴書禮折磨人折磨得不輕。
「把暖羹給我吧。」
我嘆了口氣,推開門走進去。
寧安閣是我居住的宮殿。
裴書禮佔著我的書桌,彎腰看書。
明明不合他的身量,卻也不舍得換。
有點好笑,我被困上書房,他鳩佔鵲巢。
紙條和暖羹一並放在他眼前。
裴書禮抬眸,「這是誰告訴你的?」
「沈真。」
我站在他面前,從披風裡面開始解開腰帶。
寬大的狐裘罩著我,裴書禮看不清我要做什麼。
我一邊解衣裳一邊道:「你先把暖羹喝了,我有話同你說。」
「……好。」
裴書禮有些聽話,放下奏折開始喝湯。
褻衣落地,我俯身湊在他耳邊,「喂我一口,我也想喝。」
裴書禮怔了怔,目光撇過,便頓時紅了臉。
我把狐裘披風的系帶遞給他,「這件……讓你解。」
裴書禮輕咳了一聲,「地暖不夠。」
我懶得廢話,跨坐到他身上。
「你熱了就行。」
我指尖從上而下。
他呼吸急促,抓住我的手。
「沈臻臻,你要做什麼?」
我趴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
「我想通了,裴書禮。」
「母皇去世,我隻有你唯一的親人,如今我們卻走到惡言相向的地步,我受不了你也受不了,情愛一事我不懂,但你的心意我懂了。」
「裴書禮,你要皇夫之位我給你,你要權我也不爭了,你沒有安全感害怕是正常的,我也會學著去愛你,以後我們好好相處好嗎?」
我在他小腹處畫圈,「和從前一樣相依為命。」
「不要。」
戛然而止,我沒想過裴書禮會拒絕我。
我抬眸看他,他低下頭壓下唇,「不和從前一樣,要和夫妻一樣。」
他的大掌包裹我的手,讓我的手心感受他小腹裡那個小生命。
「等她出生,你就有兩個親人了,臻臻。」
我眼眶泛紅,「好,夫君。」
「……哼。」
許是夫君兩個字刺激到了裴書禮。
他眉宇都染了怪異的紅。
我抬頭咬了咬他的耳垂,主動道:「來之前我問過了,男子懷孕不影響……」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反客為主。
系帶被他輕輕一勾,就掉了。
……
珠鏈羅帳在我眼前已經模糊到不成樣子。
我咬住裙角。
裴書禮在我身後一聲聲地喚我。
「從前在這裡給你補課時,我都不敢看你,隻能生硬地綁你去上書房。」
「臻臻,我喜歡你的床。」
「在有你味道的地方,我都忍不住……」
18
裴書禮被我哄好了。
闔宮上下似乎都變得歡快了。
進宮議政的臣子臉上都有了笑容。
禮部尚書拿著重新擬好的折子遞給裴書禮過目,「丞相,這一次的登基典禮同樣和成親禮一並進行嗎?」
他問得有些小心,畢竟上一次裴書禮逼宮差點丟了他的腦袋。
裴書禮合上奏折,「先成親。」
「這……」禮部尚書看了看我。
我笑道:「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