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年上千人。
所有人像未出欄的豬仔一樣。
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你推我擠。
爭搶著他人能獲得的營養。
我拎上單薄的生活用品。
攜帶臨界點的精神狀態。
硬生生地挺了一年。
感覺自己就是一臺不知疲憊的機器。
齒輪卡在血肉裡,就伸手進去把它擰著轉動。
疼或瘋是最不要緊的。
又到高考月。
我爸媽又開始不約而同地不安分起來。
我差了一個月的生活費。
便去找爺爺要。
爺爺打到卡上,我還沒來得及取。
就被我爸偷偷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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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老師借了電話,劈頭蓋臉地問他。
「你要我死的話可以直說。」
他訕訕笑起來。
「女兒,爸暫時缺錢用,你是我女兒,借點怎麼了?」
當著全辦公室老師的面,我開了免提。
沒給他留半分面。
「你還知道你是我爹?你會還嗎?你跟你那群兄弟一樣,幹著不要臉的事情還充門面!」
「抽煙?喝酒?養女人還是賭博?」
「哪一個?」
他氣得破防,在對面破口大罵。
我幹脆切了電話。
難道還能指望他把錢吐出來還給我?
帶著點期望,我撥通了我媽的電話號碼。
「嘟嘟」幾聲響。
沒人接。
一連五個,都沒人接。
老師們也知道我的情況。
東拼西湊地給我打了點錢。
我就頓頓吃幹面包和饅頭吊著這條命。
每天能喘口氣就算我活著。
一直半死不活地撐過高考。
答完最後一科出來。
據我的同學後來說。
我的臉色一片慘白,嘴唇毫無血色。
真像地獄爬出來的一具屍體。
11
所幸我達成了對爺爺的承諾。
考上南方的一所不錯的本科。
陪同錄取通知書一起來的。
是爺爺電話裡告訴我。
我爸肝癌晚期的消息。
我捏著電話的手抖了抖。
痛快,又難過。
他一次又一次打來電話,想見見我。
號碼一直在變。
「女兒,爸爸就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最後一眼。」
聽到他的聲音。
我總是冷漠又平靜地回應。
「我不認識你。」
而後掛掉電話。
眼淚不知不覺順著兩邊流下來。
我知道自己渴望愛。
但是又不想如此輕易抹去他在我這裡的罪惡。
爸爸的一切就是我小時候的夢魘。
纏繞我,捆綁我。
讓我時刻牢記曾經的弱小無助。
更何況,我沒有品嘗到的父愛,怎麼說服自己去還?
12
我爸半死不活的時候。
我在大學裡交到了人生的第一個朋友。
她熱烈得像一朵向日葵。
大學的我依舊窮,窮得要死。
時刻都在想著搞錢。
沉默得像個啞巴。
某天坐在桌前,本子間夾了一張紙條。
【你好呀,方便成為朋友嗎?我是你旁邊鋪的沈嬋。】
沈嬋沒有再看我,她做著手頭的事情。
宿舍裡的一切按部就班。
我給她留回字條,斟酌地寫下。
【我還好,怕打擾你。】
她讀紙條的時候我忍不住偷偷看她。
她突然抬眼,狡黠地一笑。
抓住我的目光。
我心跳漏了一拍。
她大方地衝我伸手。
「怕你不想交朋友才寫了紙條,別介意。」
我搖搖頭,握住她的手。
指尖一片溫暖。
陌生的我想要流淚。
與我不同,沈嬋的家庭美滿。
一件花銷就能抵上我的生活費。
她看我缺錢,就陪我去賺錢。
我倆發過傳單、做過家教、擺過攤開過店。
我口袋裡逐漸有了些積蓄。
在我準備和她出門旅行的前夕。
爺爺叫我回家參加我爸的葬禮。
13
葬禮辦得小而簡陋。
那些他口中自豪的兄弟。
一個都沒來送他。
有個陌生的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
站在我爸要火化的棺椁旁邊。
我走近才發現。
是當年那個當小三的女大學生。
她銳利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掃。
「看什麼看?沒見過人?」
我立刻悶頭往裡走。
剛剛沒認出來。
她衣服髒兮兮,頭發幹得像一把枯草。
皮膚蠟黃,眼眶凹陷。
整個人灰蒙蒙的。
我仿佛看見高中時的我,長滿刺又保護不了自己。
遺體告別,我沒落下一滴淚。
有幾個人對我指指點點,罵我喪良心。
可我沒有良心。
因為我沒見過良心。
我隻感覺一個在我耳邊吵鬧的人終於閉了嘴。
於是俯下身悄悄地對遺體說。
「惡有惡報。」
沒有回應,世界清靜。
翻遍內心,我都找不出一縷難過。
葬禮臨了,小三要分一筆錢走。
她也不藏著掖著,叫喊得理直氣壯。
「這是老林的私生子,他不給錢養誰養?!」
我爺爺經過我的允許,給了。
本來也沒多少。
她從我爺爺手裡奪過那張銀行卡,撩了撩沒養護的頭發。
像曾經那般睥睨我,享受她這些年的勝利。
可是青春不再,各種皺紋在臉上盤根錯節。
顯得她滑稽。
而我隻覺得她可憐。
14
回家以後。
我背著奶奶偷偷把自己關進房間。
捂著臉偷偷笑起來。
淚水才從我的眼角溢出來。
就像身上負重多年的枷鎖忽然被取下。
我仰天笑得自在。
這是我二十年人生的那個句號。
我可以慢慢向前走。
我還是和沈嬋去了江南小鎮上旅行。
「喏這個好吃。」
她遞來一份黏黏糯糯的米糕。
我張嘴嗷嗚咬了一口。
她也不嫌棄,把燙燙的米糕往紙袋外面推一推。
遞到自己嘴邊慢慢吃。
走到半路她拉了拉我的袖子。
「這裡有拍漢服寫真的,咱們去拍一套吧。」
我看見門牌上標了價格。
幾家店互相內卷,倒是不貴。
「行。」
捯饬好行頭,我坐在小橋上按照攝影師的要求拍照。
圖片被送去店裡精修。
我和沈嬋坐在橋邊打發時間。
她問:「你以後有要做的事嗎?」
我抬頭望天。
「賺錢。」
「做哪行賺錢?」
我冥思苦想一會,坦然道:
「什麼賺錢,我就做什麼。」
她哈哈笑起來,以小橋流水為背景,舉著手機與我合影。
「那就苟富貴,勿相忘。」
我也跟著笑起來,情不自禁朝黑洞洞的鏡頭比了個耶。
陽光從頭頂的枝柳裡穿過來,星星點點。
我抬手,把它們接在掌心。
那一點溫度。
我還以為是我人生的重新開始。
15
大三實習前。
輔導員找到我。
「你媽媽是不是賭博?」
入學時填過家長姓名,她指著資料問我,「有人打電話,說讓你媽媽還錢。」
我苦笑一聲。
他們找不到我媽媽。
又跑來找我。
我才知道我媽根本沒停手。
背著所有人在外面賭得天昏地暗。
「我沒有錢。」
「冤有頭債有主,我媽欠錢找我媽要。」
「報警讓她蹲局子,或者殺了她換錢。」
我抖著聲音說,我不想管。
那邊咄咄逼人。
「你是她女兒,你不管誰管?」
我心裡被一陣刀割,猛地掛了電話。
宿舍空無一人。
大家都出去找實習。
能讓我放聲大哭。
16
我媽在我心裡很復雜。
她是好賭。
但手掌心像沙漏。
總會漏下幾粒微不足道的母愛。
我爸欺凌完我後。
我媽總會悄悄地趁他睡著。
跑進我房間裡來給我塗藥水。
「囡囡乖,吹吹就不疼了。」
我忍不住地哭。
我媽就坐在床邊靜靜地抱著我。
給我順頭發。
她不會唱搖籃曲。
隻會輕輕地哼。
悠長的旋律在我耳邊轉呀轉。
隨著我一起進夢鄉。
她把我裹進厚厚的被子裡。
一晚、兩晚。
直到我身上的傷口得以好全。
她就又變成那個賭狗的樣子。
像是兩個分裂的個體。
17
我覺得自己腦子發了瘋。
打算給她一次機會。
就一次。
我想嘗試能不能在後半生,親手搭建原本屬於自己的母愛。
我太想要一份這二十年來都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如果不能,那就親手摧毀掉。
18
我久違地回了趟家。
把我媽從牌室裡拖了出來。
那群牌友圍在我媽身邊看她笑話。
「趙姨,你出來花點錢還要被女兒管教啊。」
「嘖嘖嘖,這女兒真不孝順,這麼大了都不讓自己媽歇歇。」
我媽漲紅臉,在群嘲的笑聲裡扯出我的手。
轉頭就往棋牌室裡鑽。
我抱住她,死命地往後拖。
她也上了年紀。
幾度就失了力氣。
被我拖上提前打好招呼的出租車。
她坐在車上狠狠瞪我。
手指尖掐了一把我的皮肉。
疼得我縮回手。
她的指尖與手掌相互搓磨。
打發沒有牌在掌心的空虛感。
嘴裡吐出的字是一把把射向我的刀子。
「你幹什麼,造反吶!是不是覺得你爹死了就沒人管你了?」
「知不知道你讓我有多丟人?」
我放在膝蓋上的手都在顫抖。
終是沒忍下去。
給了我媽一巴掌。
她被我打得偏過頭。
回過神,轉頭就要罵我。
我用一雙溢滿淚水的眼睛。
制止了她的動作。
我的腦子混亂。
吐出的話語顛三倒四。
隻記得是求我媽別再賭了。
我要好好管她。
「我想要一個正常人樣的媽媽。」
我媽聽後,沉默地放下手。
轉過頭去,局促地摩挲手掌。
良久後,她躊躇著開口。
「對不起……」
19
我沒有單純求著我媽不許去賭。
先去棋牌室蹲了小半個月。
把賭狗們的心理模式摸透。
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應對流程交給我媽。
還好,她願意配合。
「不允許擅自和好友進行電話交流或轉賬?」
「不允許背著你進行個人的轉賬?」
……
我媽皺著眉頭一條條讀過。
我靜靜地聽,不插話。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媽捏著紙張的手都在泛白。
她咬著自己左手的拇指蓋,反復糾結。
她抬起頭,從那張文件裡逃出來。
睜眼,卻對上我祈求的一雙眼睛。
我媽咬了咬唇。
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
把那張紙放到臺面上,輕輕碾平周圍的褶紋。
「我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