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劉婆子一搖頭,娘的屋門便會閉上。
不多時,就能聽到娘的哀嚎,轉而,一盆盆血糊糊的東西從屋內端出。
其中兩次,劉婆子鬼祟的很,用布包,將血糊糊的小人兒帶走了,那是弟弟。
她並非一摸一個準,時常瞧錯,隻不過都糊弄過去了。
「娘,七個月了。」
我望著她那圓滾的肚子,抿了抿唇,大著膽子提醒。
七嬸子之前便說過,七活八不活,七個月的胎,落地是能活下來的。
「下賤東西!讓你去,你就去!廢話什麼!」
娘喊著,順手抓起一旁的杯盞,就朝著我的頭砸了過來。
我不能躲,故而被砸的額頭發青,茶湯子灑了一身,杯盞落地碎了,娘挺著肚子站起身來,狠狠擰我的耳朵。
「隻會糟踐東西的賤貨!」她的指甲生生嵌入我的肉裡,疼的我歪著腦袋直咬唇:「娘,我這就去,這就去!」
如此說完,她才朝我身上啐了一口:「喪門星!再敢多一句舌,看我不絞掉你的舌頭。」
14
娘的咒罵聲離的很遠都能聽到,而當她瞧見劉婆子時,臉上又綻放出了笑來。
「阿婆,您幫我好生瞧一瞧,這一胎,究竟是男還是女?」娘一臉緊張。
她擔心,被爹說中,又是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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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婆子抬起她那皺巴的老手,撫在娘高隆的肚子上,許久之後,才嘆了一口氣。
「是個丫頭!」劉婆子說著,收回了手。
月份大了之後,隻瞧肚形,旁人都能猜出七八分來。
「怎麼會?你之前說過,是兒子!」娘瞪圓了眼,聲調也不由抬高。
「這……」
劉婆子之前,顯然是摸錯了,但她這把歲數,自是不能砸自己的招牌,於是,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
對上她的三角眼,我登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嗯,定是這丫頭片子八字與你不合啊,克了你,讓你腹中的胎,轉了性!」
劉婆子說的篤定,床榻上的娘,目眦欲裂的瞪著我。
我隻覺,身體已經涼了半截。
娘對著劉婆子,又哭又求,人家端著架子,擺擺手,拿了摸肚錢,轉身離開了。
心有不甘的阿娘,拿著針錐,在我的胳膊上,臉頰上,肆無忌憚的扎著。
當她發瘋般的要將針錐朝著我的腦門上扎時,我抬手去擋。
「你個喪門星!我那時候,就該溺死你!」
她大聲咒罵著,俯身將暖壺中剛燒開的水,朝著我便潑了過來。
「你克我!還克死了我兒子!現在,你還害的我腹中的兒子轉了性!」
娘眸子猩紅,潑出熱水時,臉上是一副恨不得要把我燙死的神情。
我避的再快,脖頸上,手背上,露出的部分,都飛濺到了開水。
而娘身體一頓,腳下湿漉漉一片。
「啊!啊!」她叫了兩聲,手中的暖壺砸在了地上。
「你個喪門星,死那了!把劉婆子給我請回來!」她大聲嚷著。
我忙跑出院子,劉婆子年歲大了還未走遠,被我連拉帶拽的請回來後,便讓我去燒熱水。
熱水還未燒好,屋中就傳來了娘的哭聲。
轉而,又是那婆子的勸慰聲:「沒啥大不了的,再加把勁兒,我那小兒媳,生了八個,才生到哥兒的,你這才哪到哪兒。」
「嗚嗚嗚!」娘卻依舊哭,半晌後,又惡狠狠的喊道:「把這個丫頭片子,丟後湖裡!」
我一聽,立刻起身,衝入屋中。
瞧著那婆子,如同撿一塊垃圾般,潦草的將幺妹拿帶血的布塊裹上,忙一把奪過。
15
「不行!妹妹我要!你們不能殺她!」
我緊緊抱著宛如貓兒一般大的妹妹。
「喪門星!我不但要殺她,還要殺你!」
娘想起身,但體力不支,根本無法下床。
「哎,也是造孽的事兒,還有口氣,留下就留下吧!」
劉婆子說著,伸手與娘要銀兩。
娘估摸著,還想再生子,所以出手大方,劉婆子拿了銀錢,喜滋滋的離去。
我將幺妹擦洗幹淨,又給娘擦了身,她咒罵著疲倦的睡了過去。
傍晚,幺妹已經餓的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娘卻好似沒有瞧見一般。
「娘,給幺妹兒喂口奶。」
我將幹瘦幹瘦的幺妹送到娘的面前,娘伸出手,便要將幺妹推到地上。
「娘對阿姐很好!是個好娘親,現在阿姐走了,娘把對阿姐的疼愛,都給幺妹吧。」
幺妹這般瘦小,如不精心照顧,隻怕是活不成的。
「我吃的很少,還會加倍努力幹活,也能帶幺妹,娘你隻要給她一口奶吃就成!」
我再次將幺妹送到她的面前。
娘盯著我,看了許久許久,最後,竟真的將幺妹兒抱在了懷中,開始喂她。
這般輕易就被說動,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三日後,娘已經能下地,開始對著銅鏡梳妝打扮。
娘長的好看,哪怕如今年近四十,依舊風韻猶存。
她穿上豔麗的桃粉色裙褂,在院門口,看了又看,我知曉她在等什麼,今日,該是阿姐三朝回門的日子了。
不過,她不知,她的寶,永遠都回不來了!
如我所料,阿娘在小院門口等到了天黑,隻等來財叔。
財叔依舊提著一個食盒,十分恭敬的送到娘的手中。
我抱著幺妹兒遠遠瞧著,見娘笑開了花兒。
財叔走後,娘立馬提著食盒進了屋。
她小心翼翼打開食盒,我朝著食盒裡望去,是一小碟血紅血紅的生肉。
彼時,應當還有一截斷指骨,被送往了爹在外的小院。
娘看到了,毫不猶豫的吃了下去,就連碟子裡的紅湯,都喝了個精光。
「嗯,真鮮啊!不愧是千金難求的,血牦牛肉!」
她的唇角帶著血,讓臉上的笑變得詭異無比。
「血牦牛肉?」
我望了一眼,她嘴角的血,覺得此刻她就好似一隻獸。
「寶阿,就是孝順,哪怕嫁人了,也記得阿娘。」娘的心情瞬間大好。
次日一早,她將幺妹丟給了我,不顧自己還在月子裡,就急匆匆的出了門。
16
我想著,她是否是去尋阿爹了。
午時她回來了,哼著小曲兒,喝了兩大碗雞湯,就回房躺著。
我讓她喂喂幺妹,她隻回了一句「滾」。
幺妹是早產的,就連哭聲都如貓兒一般虛弱。
我隻能喂她喝些米湯,入夜了,娘才醒,張口便要喝雞湯。
「娘,你先喂幺妹!」
我將幺妹放到她的懷中,她嫌惡的要推開。
「娘,幺妹太小,不好好喂,隻怕會餓死的。」我懇求道。
她眉頭緊鎖,良久之後,解開了衣襟。
我松了一口氣,立馬給娘端了一大碗雞湯來。
「嗒嗒嗒!」
娘正喝著雞湯,外頭的院子裡,卻傳來了腳步聲。
原以為是爹回來,可聽著腳步聲似乎不是一個人的,窸窸窣窣至少三人。
「誰?」我立馬走到院中。
隻見一個矮小的婆子,帶著兩個中年男人,站在了院子裡。
那婆子嘴角長著一個大痦子,說話時下意識的摸了摸那痦子,略松的眼皮子,抬了抬,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嘖嘖嘖!」她的嘴裡發出聲響:「怎的這樣幹巴瘦?真的已過及笄?莫不是诓我的?」
「霞姨,哪敢啊!這丫頭確實都快十六了,別看瘦瘦巴巴的,可力氣不小,幹活也麻利,三十兩銀子,我還貼個小的,真的不算多!」
娘討好的笑著,就要將幺妹遞給那霞姨。
我毫不遲疑,一把奪過。
「賤蹄子!」娘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示意霞姨她們動手。
霞姨吧唧著嘴,面露不滿。
我直接一手抱著幺妹,一手撩起自己的衣裳。
這遍布瘡疤和淤青的身子,顯然是把霞姨都嚇了一跳。
「霞姨,我知曉你們這一行的規矩,病的,弱的,殘的,可不要,我幺妹,七個月就落了地,貓兒一般大,你抱走,她都熬不過今夜,至於我,你瞧見了,我一身傷病,沒人會出銀子,買個這樣品相的貨。」我望著霞姨,將幺妹給她瞧。
她撇了一眼,立刻叱了一聲晦氣!
但還是伸手要拽我,我忙望向娘。
娘的眼裡,透出的卻是少有的愉悅光芒。
「娘,我和幺妹,也是你的女兒!」我的聲音微顫。
「要不是你們!我早就生下兒子了!你們這些討債鬼,害得我一次次空歡喜!」娘的眼中滿是恨意。
「如果可以選,我也不願做你的女兒,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
我喊出這句話,好似用盡了自己全部的氣力。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和二姐,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你還記得二姐麼?應當忘了吧?」
我將眼睛瞪的大大的,不讓淚水滾落。
17
「克我兒子的賤人,我怎會不記得!」
娘咬牙切齒的說著,不願再多看我們一眼。
看來她是知曉二姐的遭遇,我的唇顫抖的愈發厲害。
委屈,不甘,怨恨的淚,終是滾了下來。
「十兩!」
我在霞姨抓住我手腕時開了口:「我阿娘,風韻猶存,身子也好,這些年,生了一個又一個!你們瞧瞧,她是不是屁股大,好生養!我隻賣十兩!」
「你個賤貨,你說什麼?」
娘愕然的盯著我。
「霞姨,你們這一行,隻在乎貨好不好對麼?」
我毫不怯懦,與霞姨那狡黠的眸子對視著。
她卻嗤笑一聲:「她是你娘,你還能做得了她的主?你爹回來了,不得尋到我這鬧事兒?」
「她又生了個丫頭,我爹不要她了,否則,也不會月子都不管不顧!」
我見霞姨的唇角,已經微微勾起了一抹笑,又道:「就算我爹回來,我也隻會告訴他,我娘自己跑了,絕對不會供出霞姨您!」
霞姨聽罷,發出桀桀的笑聲,抬起手,指尖輕輕一勾,兩個壯漢提著麻袋,就朝著娘去了。
娘嚇的張口想要呼救,結果,一條破布直接堵住了她的嘴,麻袋也迅速套住了她。
她嗚咽著,腿兒亂蹬。
霞姨得了人,轉身就要走。
「十兩!」我開口呵住了她。
她回頭,從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送到了我的手中,還誇贊道:「丫頭,夠狠的!」
「過幾日,我還要找你,賣個好貨!」我拿著銀兩,抱著幺妹,轉身回屋。
這一夜,幺妹睡的很沉,我也終於知曉床究竟有多軟,被褥有多暖。
爹次日急匆匆的趕了回來,比我預料中的,要早了一些。
「趙桂芝!給老子出來!該死的臭娘們兒!」
爹怒叱著,額上暴起了青筋。
見我抱著幺妹,他便質問:「那臭娘們兒呢?」
「娘昨天傍晚就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幺妹兒沒有奶吃,餓的直哭,爹,該怎麼辦啊?」我望著爹,眼中滿是無助。
「該死,賤貨!真是她把那些聘禮都換成了假貨!找到她,我非打死她不可!」
爹一拳打在桌上,又著急忙慌的離去。
他就連一眼,也未曾瞧過幺妹。
我輕嘆一聲,轉而,弄了米湯,喂幺妹一口口喝下。
想著爹尋不到娘,很快就會再回來。
果真,入夜之後,爹喘著粗氣回來了,張口便問我,最近有沒有什麼人來尋過娘。
我搖頭,隻說不知。
「爹,娘要是真的出走了,一定會告知阿姐她的去處吧?」
我的一句話,似點醒了爹,他猛的灌下一口茶,摸著黑兒,就走了。
18
他這是要去白府,尋阿姐了。
聚靈山白府祖宅,是禁地,外人皆有去無回!
夢中那翻滾的頭顱,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