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修卓說的最後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劍霆的身體也顫抖起來,寒意砭骨,啞聲而笑。她與薛修卓相互相成,卻沒有半點師生情誼,薛修卓不需要,李劍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貫徹“臣”這一字。
江青山沒有回來,李劍霆逃往厥西也不過是在苟延殘喘。大周已經亡了,沈澤川不僅坐擁強兵,還有民望。他們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讓人,那些沒做完的事情,都將在今夜以後,成為沈澤川的徽章。
“苟且餘生東躲西藏,”李劍霆抬眸,望著雨,“……何其無趣啊。”
李劍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見不了光的那條命。但是她竭力掙扎了,輸贏有數,她敗了,她認。
“皇——”近衛抓不穩韁繩,看李劍霆跳下來。
李劍霆淋著雨,抬臂扎起散開的發。數萬人向西奔逃,唯獨她孤身向東,成為人潮裡逆流的獨影。
韓靳攥著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潮浪裡歡歌。他快樂地蹦跳,追上李劍霆,咧著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劍霆俯身,撿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悶悶地響起來。
“去宮裡嗎?”
韓靳拍手,說:“去去去!”
亂軍拼殺,李劍霆不再看任何人,她擊著那破鼓,跟瘋子一起肆意大笑,朝著王宮的方向邁步放聲。
“我本放逐臣,又為亂世雄。聖賢招文席,英豪進吾觳。”
天蒼蒼無明光,孔湫與朝臣們淚盡城牆。
“蕭關聞邊笳,鐵蹄逐寒水。老將秣馬行,瀌雪徵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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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北的石碑屹立春秋,蕭方旭的戰刀覆上薄雪。枯草間鐵騎馳騁,蕭既明下馬,垂手替刀抹去了殘雪。
“山雪明霜星,狼戾殺豺鷹。”
茶石河浪濤滾滾,消損的赤緹花隱沒於長流。
“歸鞘掸袖塵,闲雲濯紅纓。病仙攜酒遊,松月空弦音。”
姚溫玉俯身咳嗽,帕子再度被血染紅。他望出帳篷,視線被重霧阻擋。喬天涯劍已歸鞘,在火與雨的撲打中,看向風泉。
“明堂歡宴起,破盞擊筷飲。”
李劍霆拍著破鼓,穿梭在朱紅的城牆內。
“且盡杯中酒,縱歡高殿裡。”
明理堂的火勢衝天,把周圍照得通亮,往前就是熊熊火海。韓靳奮臂奔跑,李劍霆回過頭,再望一望阒都。她的手指輕敲著鼓面,鼓卻不再發出聲響。她在烈火裡神情恍惚,啞聲清唱著:“……醉倒狂歌中……無須問功名……”
明理堂的漆柱轟然坍塌,濺起火浪。火星迸到李劍霆的裙擺上,沿著花紋燃燒。她轉過身,被大火吞沒了。
第281章 狼鷹
天亮時, 城內的廝殺已停息。因為才下過雨, 空中沒有浮塵。王宮燒了大半,沈澤川踩過廢墟, 隻能看見斷壁殘垣。
“是宮內縱火, ”費盛跟在沈澤川身側, 感慨道,“……明理堂被燒成了灰燼。”
“女帝不受降, 以身殉國, ”沈澤川說,“大周名帖上, 合該有盛胤帝一筆。”
費盛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阒都, 如今真的回來了, 眼見之景處處陌生,倒不如在中博痛快。他扶刀,為沈澤川撥開前方的碎石塊,道:“她是個烈女子。”
“叫猶敬、敏慎、成峰三人聽候傳令。”沈澤川駐步, “松月沒有回來嗎?”
費盛看向明理堂的方向, 猶豫片刻, 說:“……回來了。”
* * *
喬天涯在洗手,他的十指浸在銅盆裡,散開絲縷紅色。劍還在腰側,劍柄卻赤紅一片,已經看不出原色。
“各處蠍子皆已伏誅,一共一百四十七人, 其中以宦官為主,”葛青青翻看著內宦腰牌,“頭目叫風泉,是鹹德八年以後來頂替潘如貴空缺的。”
周桂驚悚道:“這麼多。”
葛青青看周桂變色,不禁安慰道:“如今阒都已經被我們包圍,大人不必擔心。”
他們言語間,喬天涯已經洗淨了雙手。他掀起門簾,趁著天還沒有亮透,下階去了。
“風泉若是能活捉……”
孔嶺無聲地擺著手,餘小再便沒有繼續說。孔嶺看著還在搖動的門簾,低聲道:“如實稟報府君吧。”
喬天涯還沒有走到帳篷前,就聽見姚溫玉的咳嗽聲。他立在門口,抬起手,卻沒有掀開門簾。
姚溫玉把帕子疊起來,放回袖中,緩聲說:“府君還沒有回來,進來吧。”
喬天涯彎腰進去。
火盆熄滅了,帳子裡有些冷。姚溫玉罩著氅衣,坐在床榻上,手中還攥著筆,在喬天涯進來後推開了小幾。
喬天涯逆著那點晨光,在榻邊脫掉了靴子。他沉默地倒下來,困在床榻與小幾逼仄的空隙裡,枕著姚溫玉的膝。姚溫玉身上的藥味籠罩了喬天涯,他合眼,像是睡在許多年前。
姚溫玉一手蓋住了劍柄,一手蓋住了喬天涯。他寬大的衣袖鋪滿床鋪,在細微的晨光裡,垂頭看著喬天涯。
桌上的香掩蓋了血腥味,有姚溫玉的,還有喬天涯的。
“我在菩提山上,”姚溫玉輕撫著喬天涯的發,“有一處院子,早上可以看晨輝,日暮後,能看到阒都萬家燈火成星河。”
喬天涯仿佛看到了。
姚溫玉微微轉過頭,看著那薄薄的窗紙,說:“雪來了。”
窗外的瓊花輕盈飛舞。
* * *
阿木爾的額前系著石珠,腰間佩戴著古樸的彎刀。他魁梧的身軀俯下來,替朵兒蘭撿起地上的赤緹絹花。他攤開手掌,絹花像極了真花,這是哈森曾經從啟東邊境帶回來的。
阿木爾說:“好姑娘,跟著你父親,回綠洲吧。”
朵兒蘭雙手接過絹花,搖搖頭,道:“我是哈森的妻子,要為雄鷹守衛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還沒有老,”阿木爾直起身,在斜陽的餘暉裡豪邁地笑起來,“打仗是男人的事,你讓我擁有了蘇赫巴獸的熊戰士,你已經為悍蛇部做了很多。好姑娘,傻女孩,你不僅是哈森的妻子,還是他孩子的母親。草原的明珠應該在赤緹湖畔策馬,這裡的黃沙不適合你,回去吧。”
朵兒蘭肩頭顫抖,她強忍著眼淚,卻還是湿了臉龐。她握住絹花,啜泣著問:“我聽到了狼王的號角,我嗅見了他的屠刀……”
阿木爾垂下大掌,蓋住了朵兒蘭的發心,說:“當我與蕭方旭一起誕生在鴻雁山的懷抱,就注定悍蛇和離北終究要分出一個勝負。我們在幾十年的戰爭裡,失去了各自的兄弟,送出了各自的兒子。”
他滄桑的面容鍍上金光,餘暉太耀眼,仿佛可以與朝陽一決高下。
阒都的消息沒有回來,這意味著阿木爾不再擁有大周內部的優勢。他錯過了太多機會,沒有哈森,沒有中博補給線,悍蛇部的前途一眼可見。
“我的雄鷹飛過離北的雪峰,他的父親在新狼王的刀前也不會退讓。我們是十二部中的強部,強部,擁有俄蘇和日,隻有戰死的英雄,沒有避退的孬種。”
金帳外站著巴音和老智者,老智者的雙掌滿是褶皺,他搓開枯黃的草葉,望著遠處的落日。
巴音夾著他珍貴的書,問:“老師,我們會贏嗎?”
老智者沒有作答。哈森離開時,也曾跪在茶石河水中,問他“我會贏嗎”。他掌心裡的草葉被風吹走,飄向遠方。老智者雪白的須發隨風微動,他沉默地望著那輪落日,直至天穹變暗。
“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