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沒穿甲,他們混在亂跑的百姓中,經過守備軍時冷不丁地就是一刺,前頭猝不及防的守備軍當即倒了十幾個。
“中博叛黨殺人了!”
狼狽逃命的百姓掩面大哭,進退維谷,在重影層疊裡錯把蠍子當作守備軍,誤以為自己已經進了守備軍的包圍,一時間哭聲震天。
棘手!
費盛掉轉馬頭,回到沈澤川身邊,說:“主子,這可怎麼辦?幾條大道都堵死了!”
此刻天已暗,各處著火的旗幟燃在半空,雨勢轉小,那點雪花也變得如絮如浮沫。
沈澤川握著韁繩,看向城牆,說:“點亮望樓,奪門鳴警鍾,讓突破南側門的禁軍打開街道口。”
兩側守備軍迅速通過,牆垛間的箭所剩無幾,城下到處都在短兵相接。守備軍的火把陡然點亮,搶奪望樓變得尤為重要。
沈澤川身上帶著短刃,在馬過人群時側旁生風,他頓時避閃,頰邊“唰”地突過稜刺,帶起的殘風拂出微冷的寒意。
短刃猛地出鞘,在沈澤川的左手間飛旋,“砰”地撞開稜刺。但是他傷勢沒愈,這一下僅僅把蠍子的稜刺打斜了。蠍子當即松開手,在稜刺掉落時一把翻握住,接著橫刺向沈澤川的脖頸。
頭頂的旗幟突然燃燒起來,滿天灰燼兜頭飛舞,沈澤川在旗幟燃起的那一刻就借力翻下馬背。風踏霜衣心有靈犀地跑動,他已經躲過橫刺,跟著風踏霜衣虛躍幾步。蠍子捉了個空,在短暫的失神中,被沈澤川擒住了打出的手臂。
蠍子一怔,繼而大喜,用邊沙話說:“他沒有力——”
這句話還沒有講完,沈澤川已然松手,他左手沿著蠍子的臂側猛拍,蠍子以為他要過肩摔,當即邁開條腿,準備穩住下盤,豈料沈澤川旋身一腳正踹在蠍子胸口。
蠍子雙臂打開,震聲道:“蚍蜉撼樹!”
沈澤川修長的雙指斜點向蠍子眉心,蠍子疑心有詐,頓時閉眼。誰知沈澤川極輕地笑了聲,脫手的短刃落向下方,他單腳承力,再度旋身,把短刃側踹向蠍子,蠍子不防,被短刃猛地釘住了下腹,在血花噴濺裡號啕慘叫。
沈澤川充耳不聞,後方火光驟亮,他的身影隨著火光的挪動在這裡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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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盛見機暴喝:“羅牧勾結邊沙人,外敵就混在城中,守備軍殺敵,其餘人速速讓開!”
東門望樓上的火把迎天而晃,踩欄杆的守備軍高舉中博腰牌,用盡全力,朝下大吼道:“府君令——殺外敵,殺亂軍,殺賊子!”
蠍子眼見煽動無用,通道又被守備軍堵得水泄不通,隻能撤向原路。整個阒都都混亂無序,死守城門的都軍被禁軍殺成了血河。
牆垛已經被砸塌了大半,薛修卓的官袍被刮爛,他狼狽不堪,直到被人狠狠拽動。
啞兒牽著錦哥兒,肩頭掛著包袱,在嘈雜中衝薛修卓“啊啊”地做著手勢,把薛修卓拖向臺階。
薛修卓踉跄幾步,撐著牆壁,看向錦哥兒。錦哥兒是薛修易的兒子,被薛修卓養在身邊,此刻嚇得滿面淚痕,兀自牽著薛修卓的衣角忍淚道:“叔、叔叔!”
啞兒焦急地跺腳,不斷扯動薛修卓的官袍,示意薛修卓快跑。
薛修卓抬手,摸了摸錦哥兒的臉頰,他說:“你是好孩子。”
錦哥兒仰頭,覺得面頰上沾到了雨水。
薛修卓佝偻著身軀,背過光,掩蓋住了所有軟弱。他這一生隻有這片刻停留,仿佛隻有這一刻,是屬於他這個人的。
啞兒無端哭起來,扯著嗓子朝薛修卓大聲“啊”,把手指拽到通紅。
薛修卓重抬起身,輕輕掙開啞兒的束縛。他推了把啞兒的肩頭,說:“你們走吧。”
錦哥兒大聲啜泣,拉著薛修卓喊:“叔叔!”
薛修卓置若罔聞。
今夜的雨比兩年前小,他卻看到了同樣黯淡的天空。獨行客守著這座城,早在天光覆滅前就聽到了腐朽的回響,可是他好不甘心,曾經屹立在此的龐然大物要以這樣的方式寂寥退場。
薛修卓踩著臺階,緩慢地走下去。他孤寂地走,沒有回過一次頭。
“你在中博力推黃冊,”薛修卓駐步,對沈澤川說,“是元琢的功勞啊。”
沈澤川沒有答話。
昏暗的人影裡,薛修卓拂掉袖間的灰塵,道:“我推崇齊惠連,走上了他的道路,”他注視著沈澤川,“卻沒有他狠。”
賭一條命,太簡單了,難在敢不敢把這條命放在局中。齊惠連什麼都敢,他癲狂行事的背後是對沈澤川的信賴。
蘭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為如此,齊惠連什麼都沒有給蘭舟留下。沈澤川不需要約束,齊惠連拂過他的發頂,在那五年的朝夕與共裡,為蘭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
這就是齊惠連的所有。
“大周歷經豪雄的時代,數百年,連外強都沒能擊破這扇門,如今敗給了你,”薛修卓望著沈澤川,“一條釜底的遊魚。”
“我聽過許多猜測,就連元琢也幻想過,我也許是沈衛留藏的李氏血脈,”沈澤川側過眼眸,看向王宮,“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對皇嗣趨之若鹜,唯獨先生反其道而行。”
得道者,非天定。
“齊惠連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氣,接著沉聲說,“吾主年少,今日前來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門已破,官道已開,沈澤川,勿殺無辜——我來迎你!”
他這一聲猶如驚雷,炸得城頭朝臣們癱作一團。開門受降乃是千古恥辱,今日他薛延清獨擔了!
“不……”孔湫痛聲疾呼,捶胸頓足,“大周啊……”
朝臣們如喪考妣,相互攙扶著悲痛欲絕。
投降意味著幹戈停止,中博剩餘的守備軍不必再推進,阒都破了,背後的厥西十三城還能安然無恙,那是實幹派幾年的心血,還是大周僅存的糧倉。
孔湫明白,這是最後的良策,他們在與中博的博弈中全軍覆沒。薛修卓這一迎,大周就此不復存在。
孔湫幾欲癱倒,他扒著牆垛,老淚縱橫:“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無能。”他仰頭看空中的亂絮糾纏著檄文,逐漸露出剛毅之色。
沈澤川見孔湫神情有變,便知不好。
陰沉沉的天幕遮雲蔽月,雨珠滾濺,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說罷官袍一振,就要躍下城牆來殉國了。
費盛一驚,暗道一聲麻煩了!薛修卓迎君受降還沒有交出大周玉璽,孔湫這一跳的消息傳到明日,就是沈澤川強逼所至!
費盛對攻上城牆的守備軍大喊:“攔住他!”
朝臣簇擁著孔湫,守備軍再快也撥不開人群。隻見孔湫的官袍臨風鼓動,身軀已經傾過牆垛,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後方忽然撲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聲喊道:“元輔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頓,蹭掉了牆頭碎磚。他撐著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來。
梁漼山汗如泉湧,他拖著孔湫向後退,兩隻手臂都在抖。他驚魂未定,透過黑夜和火光,滿面汗水。
* * *
馬車在奔向正西門的途中受襲,各個街道口都擠著車馬。富貴人家收拾家當,想要趁亂從正西門逃跑,因此把這條路堵了個徹底。
近衛勒著韁繩,揮動馬鞭驅趕百姓,喝道:“讓開,快讓開!”
側旁的車馬撞過來,驚呼聲頓起。人太多了,就像鍋攪糊的粥,馬車根本無法再近一步。
車簾晃動,李劍霆看見了高聳入雲的殿宇,聽見了銅鍾的聲音。
“城破啦,”韓靳在街頭赤腳奔跑,他跳起來,捉著亂飛的檄文,瘋瘋癲癲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劍霆胸口劇痛,她顫抖的手指掀開車簾,在急促地喘息中,突然前傾,嘔吐起來。疾風吹著她凌亂的發縷,細雨蒙面,她伏動的背部隱約突出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