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兵臨城下,”太學紙頁翻飛,學生們抱頭大哭,“大周無望了!”
羅牧在急催戰鼓的時候,遠遠看見幾行人。他放下耷拉的旗幟,上前行跪拜之禮,大聲說:“臣,有負聖恩,今夜必以死報效家國,誓不與反賊同汙!”
孔湫蹣跚向前,把住李劍霆的手臂,向周圍凝噎,道:“皇上在此,我也在此。今夜若能贏,在場諸君皆是大周的肱股之臣!若不能贏,城破時,我孔湫第一個跳樓殉國!”
羅牧被孔湫悽涼的音調驚出冷汗,他抬頭,看內閣老臣個個肅穆,顯然不是在假意安撫,而是已存死志!羅牧怎料他們肯為大周做到這個地步,剎那間自殘形愧,卻又心存僥幸。
“沈澤川隻有兩萬五的兵,此戰能打!皇上與諸位大人且——”
羅牧的話音還沒有落,投石機就動了,巨石轟然砸在城門,百年“阒都”的石刻尊牌當即爆開,被砸得粉身碎骨。
薛修卓揮臂攔下李劍霆,道:“沈澤川攻城了,護駕!”
* * *
喬天涯叼著匕首,靠肘部挪動,爬在陰暗潮湿的官溝裡。
當初官溝案以後,潘藺曾把阒都官溝的工程圖紙送給了蕭馳野,蕭馳野又把這個圖紙留在了梅宅。沈澤川叛走中博的時候,喬天涯和費盛就是靠著這張圖逃出阒都重圍,他們早就把阒都縱橫交錯的官溝熟記於心。
喬天涯下巴埋在渾臭的汙水裡,他微仰著頭,在盡頭用肩膀撞著斜上方的木板。
木板上的鎖鏈“哐當”挪開,刮盡胡子的葛青青跟喬天涯對視一眼,隨即一笑,伸手把人帶出來。
“一年多沒有見過了,”葛青青說,“府君還好嗎?”
喬天涯摘掉匕首,言簡意赅:“無恙。”
“我們這幾日一直盯著阒都內部的動向,”葛青青也不再寒暄,掏出圖紙,上邊都是各色圈畫的地區,“‘蠍子’就在這裡了。”
喬天涯看著那些密集覆蓋的圈,一陣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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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沒法扎根,隻能遊蕩在阒都隨時待命,大部分都是三教九流。”葛青青把劃掉的地方蓋住,“府君猜得不錯,他們有‘頭領’在指揮行動。”
喬天涯盯著“頭領”的位置。
“蠍子要替阿木爾拖住府君,”葛青青用手指圈了圈,“在他們動作前,我們得先下手,一個不留。”
葛青青的手指停在王宮的位置。
喬天涯沒有收起匕首,他啞聲說:“老本行,老規矩,主子下的是死令,繡春刀下就無生還。你我分頭行動,”他把匕首釘在王宮,“我去這裡。”
* * *
正東門的防守不到半個時辰,靠近楓山校場的南側門就被繞行的守備軍撞出縫隙。那主力守正東門的都軍哪知道,沈澤川這手速攻是跟哈森學的,不僅要快,還要狠。
南側門的都軍抵著城門,還沒有來得及喊號子,就被插刀卡住了空隙。
“通傳,”都軍小將大聲喊道,“南側門破了——!”
城門頓時被撞到斜滑,把裡面的都軍直接撞翻在地。在外等候的禁軍撐著空隙,猴似的打開雙腿,就這麼翻了進來。門內的弓箭手準備,然而禁軍反應更快,他們縮回腦袋,藏到城門背後。
都軍還不曾松口氣,就聽城門門板發出令人齒酸的“嘎吱”聲,那鑲嵌得當,做工考究的重型城門竟然被禁軍壘著肩膀,攀到上頭給拆掉了!
“好使!”一個禁軍敲了敲門板,衝底下的兄弟喊,“這門,還他媽是二爺帶著我們替工部給修的呢!賊好使,扛上能擋箭,撞死這群小傻狗!”
都軍因為女帝親臨而暴漲的士氣隻存在了片刻,就被沈澤川強行摁著腦袋給抹殺幹淨。南側門一破,禁軍就如魚得水。
孔湫在擁擠裡護著李劍霆,李劍霆的鬢發凌亂,渾身泥水,在城牆被持續不斷的投石機打得兩耳隻會鳴叫。她的目光穿越泥灰,在無數人的哀鳴聲與急呼聲中,看見了傳聞裡的中博府君。
兩年前沈澤川從正東門逃脫,緊閉的城門留下了振臂高呼的齊惠連。如今他馬過官道,不僅帶著他的幕僚,還帶著千軍萬馬。
李劍霆咬緊牙,說:“逆賊!”
沈澤川淡漠地看著她,用足夠直接的方式告訴她——光憑心術,年輕的皇帝也玩不過真正的豪雄。他要從這裡,踏開阒都的大門。
第279章 風泉
霧鎖阒都, 李劍霆的身形很快就被悽雨遮掩住了, 她是這巍峨殿叢裡的一朵遺雲,散得太快, 連“對手”都稱不上。正東門的城門在“吱呀”聲裡不斷震動, 重新登上城牆的羅牧竭力調動著城內士兵。
“弓箭手預備——”
羅牧的調令尚未下達, 澹臺虎就在雨中斷聲暴喝:“撞門!”
言語間,中博的單梢炮已經展開砲轟, 久居阒都的都軍招架不住, 反倒是羅牧帶來的雜兵還有餘力。羅牧在茶州精於守戰,最不怕的就是土匪, 如今澹臺虎在他眼裡就是個土匪!
“呸!”羅牧吐著嘴裡的泥土, 冷眼看著城下守備軍強攻, “阒都城牆百年不倒,光憑幾個單梢炮,就是砸到明年,這裡依然固若金湯。”他扶著牆垛, 朝底下的澹臺虎高聲喊道, “澹臺虎, 你我共事一場,今日若想保全顏面,不如就此跟我投誠朝廷,這場仗你打不贏!”
澹臺虎記恨羅牧陷害自己一事,正帶著一肚子火氣,聽他這般說, 不禁怒火中燒,蹬著撞車的屁股,道:“閉你媽的嘴!”
他這麼一踹,士兵們當即奮起,跟著澹臺虎一起推著撞車再度撞上城門,讓城門發出轟然巨響。
豈料羅牧冷笑片刻,揮手喝道:“放!”
雜兵早已準備妥當的石塊從六丈高牆飛墜而下,驟雨冰雹般的落在守備軍中,就是戴著頭盔也吃不消,被石塊砸中的人輕則身殘,重則斃命。撞車附近的士兵抱頭躲閃,車轱轆被砸中,整個車身頓時斜傾,因為重量驚人,僅憑幾個人攔不住,隻能看撞車翻進泥窪裡。
澹臺虎抹著臉上的泥水,知道自己又他媽中計了,羅牧不過是激他罷了!
“老虎!”費盛策馬繞行,單臂擒著中博軍旗,遠遠地衝澹臺虎大聲說,“我傳府君的話——這場仗你痛快地打!”他猛地揮動旗幟,指著阒都,“不論成敗,你澹臺虎都是中博的好男兒!”
好男兒!
澹臺虎的熱血倏忽上湧,灌滿胸腔,把雙掌燃得微微發抖。他受蕭馳野親自教引,卻在沈澤川座下屢次犯錯,可是沈澤川仍然給他機會,他忽然抬手照著自己的臉頰就是幾巴掌。
這巴掌打得狠,在暴雨裡顯得格外響亮。
澹臺虎的雙頰被扇得通紅,他刀疤掩蓋的眼睛微張,那股衝勁猶存,卻冷靜了些許。他獰聲答道,“此戰不勝,我澹臺虎就不配再做府君的臣、二爺的將!今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為吾主踏開這扇門!”
* * *
王宮裡的太監宮娥們相爭奪物,城門的廝殺聲傳遍阒都,他們都想在城破前逃跑。明理堂的燈隻亮了一盞,風泉脫掉了宦官的衣袍,端坐在茶案側旁。他削瘦的身形在重疊飛舞的白紗間,猶似少年郎。
雨聲疾濺如琴音,天光昏暝似長夜。
風泉攏著那盞微弱的燈,在飛紗間抬起頭,露出半張臉,看見一雙烏黑的靴子停在了薄紗前,雨水沿著對方的劍鞘滴落,在鏡子般的地面上暈出窄窄的漣光。
“你以為會看見誰,”風泉陰柔地說,“邵風泉嗎?”
喬天涯摁著劍鞘,垂著淋湿的發縷,望不透那層層白紗。他沉重的衣袖垂落在側旁,像是困住了握劍的手。
風泉撫摸那盞燈,半張臉緩緩笑起來,連帶著那隻眼都是滿溢的笑意,他輕輕地說:“你來晚啦。”
喬天涯抬起眼眸。
風泉站了起來,他們隔得太遠,仿佛從來都不相識。那些總角情誼都流逝在漫長的奔波裡,繞回原地的松月還抱著琴,卻逐漸發覺,離開的人沒有一個回來過。
“你帶著劍離開阒都,成為了你說的劍客。喬松月,那些年我好恨你,”風泉微仰起頭,指著自己的耳朵,“我卻隻帶著這個。”
那並不醒目的耳洞掩藏著汙垢。
“我卻隻帶這個……”風泉聲音放低,神情愈漸陰鬱,“你看看我,像什麼?”
他看起來那樣年輕,過於蒼白的面容保留著少年的憂鬱,就連四肢都還是沒有長開的模樣。
“父親把劍給了你,祖母送我到中博,我在那裡遇見了雷常鳴。”風泉從齒縫裡擠著字眼,“我好想死啊……我差點就解脫了,可是雷驚蟄從溝裡把我撿回去,就像他養的那些狗崽子,讓我在格達勒生活了五年,五年啊……我比那些雜種更聰明,阿木爾看中了我,他要我當個四腳蛇,替他率領大周的蠍子,然而我隻想回來。”
阿木爾就放他回來了。
“回到你的故鄉去,”阿木爾在金帳前遞給風泉一把匕首,“見見你的父親和朋友,如果他們一如從前,你就能得到自由。”
風泉當真了,他回到大周,如願以償地跟邵成碧重逢。風泉看著喬天涯的影子,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我見到父親,他很高興。他撫摸了我的頭頂,然後跪在我的身前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