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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適抱頭奔跑在雨中,隨處可聞都是議論聲,逆賊、女帝、偽造,百年阒都在這場暴雨裡岌岌可危。他跑湿了鞋,在雨中被人撞了個踉跄。
昔日的小侯爺穿著簡樸,在赫連侯癱了以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再不與他來往了,家中養不起人,隻能把婆子僕從都打發了。費適開始還想混,可是看他姐姐照月一邊帶孩子一邊熬夜做繡活兒,便知道家裡是徹底沒錢了,如今靠替人寫信為生。
費適撿著信,罵道:“瞎眼狗,撞爺爺,爺爺以前橫行……”他抹著臉上的雨水,覺得跌在地上的人眼熟,便用腳踹了踹,“喂?”
這人倏地抬起頭,蓬頭垢面,看不清模樣,隻對費適拍手傻笑:“小侯爺,小侯爺!”
費適兜著信,說:“喲,是個有眼力見的,爺爺我正是小侯爺。”
這瘋子髒兮兮的,隻有一隻腳穿著鞋,他搖頭晃腦地說:“小侯爺,找,找我大哥!”
“我他娘的又不是你大哥!”費適扯回自己的衣裳,嫌他臭,驅趕道,“去去去!”
這瘋子便咧著嘴,真的走了。他在暴雨裡蹦蹦跳跳,逢人就喊:“大哥,我大哥是大官!帶刀的大官!”
“晦氣。”費適嘀咕著走了兩步,覺得這聲音實在耳熟,他又走幾步,隔著雨幕看見破敗的韓府,忽然呆愣在原地。
“都軍借道!速速閃開!”
軍靴踏濺著雨水,在阒都街頭奔走,全城戒備已至極點,軍備庫裡的守城器械全部騰到了牆頭,沈澤川要打進來的消息遠比女帝的身世流傳得更廣。
費適被都軍撞開,他兀自發怔,泥塑木雕般轉過頭。
“韓……韓靳!”
* * *
姚溫玉口辯群生,全身而退。他的驢子調轉方向,油紙傘微微歪斜,讓側面的青袍擺被雨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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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愈還在震驚中,撐著桌沿,抬手想要再喚元琢一聲。
後方的雜兵無聲地架起弓箭,那搭起的箭抵著手指,把弦繃得全滿。雨珠在油紙傘沿連成珠串,姚溫玉呼吸微亂,緊攥的帕子早被浸紅了。
學生恥於敗,追出幾步,說:“沈澤川謀取天下,要奉沈衛的牌位,此舉不仁不義,我即便是死,也不會跪他!”
瓢潑的雨埋沒了姚溫玉的咳嗽聲,他回首時,緊抿的唇線卻微微揚起。油紙傘滑落在地,他的發湿透了,卻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勢起中博,從始至終,隻論沈衛兵敗之過。府君平定山河為蒼生,不娶妻,不生子,更要重翻永宜舊案為忠臣昭雪。你不用跪,待社稷安穩,百姓復業,天下糧倉充裕之時,府君——”
那箭遽然離弦,弦在雨中“嗡”地彈出飛珠,銳利的鋒芒眨眼就到了姚溫玉的面前。說時遲那時快,青竹間的快劍猛然翻插而下,在“砰”的撞擊聲裡,喬天涯已經落地。
沈澤川遙立望樓,看著阒都的方向。風拂動他的氅衣,那暴雨中,竟然夾雜了星點冰雪。
“兩軍會談不斬來使,”府君說,“阒都這是欺我中博無人。”
喬天涯緩慢地站直身,立在姚溫玉的前方,被淋湿的發縷擋住了眼睛,他拇指推開刀鞘,說:“拔刀。”
禁軍的鎧甲覆著雨水,刀光霎時間閃爍竹林。
香燃盡了。
第278章 豪雄
岑愈見那箭出去, 便知不好, 又見禁軍拔刀,情急間竟也嘔出血來。他狼狽地掩住口, 說:“何人動手!”
他在來時就囑咐羅牧, 嚴令雜兵不要動。這一箭出去, 不論姚溫玉死沒死,阒都都萬劫不復了!
澹臺虎拎刀疾步, 衝向前方, 震聲吼道:“言而無信,去你娘的城下會談!”
禁軍在雨中整齊飛奔, 地上的泥水迸濺, 他們齊刷刷地抹刀, 在頭排旋身劈砍時撞入雜兵群中。刀光劍影剎那籠罩了暴雨,高臺上的桌椅“哐當”翻倒,學生們扶起岑愈在驚慌中後退。
“住手……”岑愈仍然抱有幻想,在擦血時急聲說, “府君且聽我一言!”
禁軍已經衝過界線, 沒有人再聽岑愈說話, 他淋著雨,官袍掛在身上,忍受雨雪撲面,終於失聲哽咽起來,朝著阒都的方向說:“我愧對皇上所託啊!”
阒都的銅鍾轟然撞響,李劍霆知道那不是雷聲。她扶著柱子, 緩緩步入雨中,額間的花鈿遇水而散。她看著階下的薛修卓,像是剛剛認識他。
“你有白銀萬兩,”李劍霆抬臂指向厥西的方向,“還有百姓擁戴,到厥西去,找個新的皇帝,還能再與沈澤川一戰。”
薛修卓也看著李劍霆,半晌後,他抬起手,摘掉了自己的烏紗帽,說:“我是李氏朝臣。”
李劍霆露出笑容,她越笑越大聲,在笑到滿面雨水時,流露出點天真。她湊近了,問:“老師,我學成了嗎?”
她一生都卡在縫隙裡,在摳爛十指的指甲後,終於變成了容器。她來自泥窪裡,卻承載著決堤的天河。她好學、刻苦甚至算個天才,但她同樣無力回天。
“本可以更好,是老師資質平平,”薛修卓看著手中的烏紗帽,“我是走偏了的刀刃。”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聰明,策論記不住,隻能死記硬背,徹夜徹夜地熬,喝口水的時間都是浪費。他在最衝動的年紀裡被光誠帝挫傷了銳氣,認識到看似繁華的大周實際上貧瘠一片。
薛修卓沒有想過自己會走這條路,但是他見證了齊惠連一閃而過後爆發的驟亮,那片刻的光亮讓他燃起了希望。他追隨著齊惠連,固執地認為大周還有救,可是現實總那麼令人失望。他崇拜並且尊敬海良宜,然而他又逐漸和海良宜分道揚鑣。
他們都想挽救大周,他們沒有人成功。
“你將我帶到這個位置,這裡卻沒有人願意講道理。太後指使韓丞,韓丞又暗示福滿,他們都想殺我。”李劍霆抬臂,把額間的花鈿擦得一片通紅,“皇帝不可以還手嗎?我不殺他們,就是死啊。”她轉過身,“我們小心謹慎地待在籠子裡,縱使雄心萬丈,也沒有那個權力,更沒有那個時間。”
李劍霆很白,這是在薛府內養出來的假象,在這層衣裳底下,她遍體鱗傷。當她站到這裡,就是李劍霆,沒有人會詢問靈婷的去向,仿佛靈婷就是該死。
“這世間人殺人其實不需要律法,男人強壯的身軀碾碎了我的骨頭,我掉在地上,”李劍霆回首,對薛修卓說,“路過的人都覺得髒,沒有任何人會追究他們,好像是我心甘情願躺在那裡,死掉一次就應該被視如棄履,不能再站在人前。”
銅鍾的撞擊聲愈漸延長,雨水漫過兩個人的袍擺,天陰沉沉到看不清殿宇。
李劍霆譏諷道:“那是我的錯嗎?老師,我聽從書本的教誨,甚至沒有殺了那些渣滓。你帶我離開香芸坊的那日,我以為我會報復,可你教給我仁義道德。我待在這爛透的王宮裡需要忍耐,在這數年裡沒有一刻荒廢。我追趕著所有人,最終我們還是一無所有。”
她胸口起伏,有太多事情不甘心,在那極端的忍耐裡,她終於爆發出來。
李劍霆指著這雙眼睛,說:“我不靠這雙眼睛而活,我不像任何人,我是李劍霆。”她猛然摘掉發間的金釵,扔進雨中,輕蔑地說:“去他媽的賢良恭淑,我是個皇帝,我是李氏最後的皇帝!”
驚雷炸響在天穹,把雨中每個人的面容都照得雪白。李劍霆脫掉湿透的氅衣,甚至扯掉了繁瑣的發釵,寒聲說:“我與大周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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阒都有八個城門,如今全部封鎖。牆頭的機拓“咔咔”挪動,原八大營的軍備庫都空了,牆垛間密密麻麻的排滿弓箭,中博守備軍主攻正東門。
“大夫人坐鎮啟東,江萬霄回不來,”姚溫玉喘息微促,他撐著床沿,對沈澤川說,“前路已開,我在這裡,待府君凱旋。”
沈澤川摘下自己的仰山雪,擱到姚溫玉的手邊,說:“我把此刀託付與你,待回來時,你再還我。”
姚溫玉惆悵地笑了笑,道:“何苦為難我。”
“洵兒尚在茨州,”沈澤川眼神微黯,“你還是先生。”
姚溫玉隻能說:“元琢盡力而為。”
費盛替沈澤川拿掉氅衣,沈澤川退後兩步,再跟姚溫玉對視片刻,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帳了。費盛隨手收拾帳子時拿到了姚溫玉的帕子,發現他的帕子血湿一片。
帳外湿雪密集,風來遽然。
沈澤川邁步下階,兩側禁軍目不轉睛。他在行走間系緊臂縛,在跟澹臺虎擦肩而過時,隻聽澹臺虎仰頸暴喝:“今夜殺進阒都,從此天下順勢而定。府君身先士卒,我等必以肝膽相照!”
守備軍隨同禁軍整齊砸向胸口,聲蓋雷響:“我等必以肝膽相照!”
羅牧聽見了吼聲,他在瓢潑大雨裡飛奔向城牆,拽著逃回城內的參將質問:“何人放的箭?!”
參將在適才的禁軍狂浪裡負傷而歸,此刻拖著殘臂,答道:“雨太大了,總督,根本看不清是誰!”
羅牧是囑咐過雜軍可以動手,但那必須是在守備軍先動以後。任憑是羅牧,都沒有想到此戰姚溫玉竟然敢用女帝的身世做文章。這一箭射破了阒都的防御,冥冥中昭示著老天也偏過了頭!
“閉門死戰,”羅牧松開手,又重重推了把副將,在大雨裡朝周圍厲聲說,“如不能守住阒都,你我皆得死!”
街道間空無一人,百姓們緊逼門窗,藏在院窖裡瑟瑟發抖。官溝排著汙水,開靈河上的畫舫都在隨波動蕩,這是數百年裡阒都首次覺察到風雨欲來的逼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