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將進酒》, 本章共4272字, 更新于: 2024-10-28 23:08:25

“羅牧設此局欲殺元琢,”沈澤川微偏頭,耳邊玉珠折映冷冷水光,“那也得配。”


小看姚溫玉,就是小看沈澤川。沈澤川麾下幕僚德才兼備,姚溫玉卻始終穩居首席。兩年前姚溫玉離都狼狽,那是兩年前,他輔佐的可是中博梟主沈澤川。


臺上略顯嘈雜,學生們的聲音擠在大雨中,埋在竹浪裡。涼風習習,姚溫玉挪下掩唇的帕子。


“諸位勸我迷途知返,我卻要勸諸位回頭是岸。”姚溫玉的聲音依然清潤,仿佛那幾聲咳嗽不過是雨中小憩,“我問先生,老師殚精竭慮死諫朝堂,為的是什麼?”


岑愈答道:“震懾宵小,以正尊卑。”


姚溫玉在風蕩起時驟現鋒芒,說:“大謬不然,老師殚精竭慮思民生,穩健求和顧民意。事事以民為先,時時以民為本,如今你們顛倒尊卑、罔顧百姓,為一己之私苟且廟堂。岑尋益、孔泊然、薛延清,爾等究竟以何等顏面再拜我的老師!”


他鮮少露出此等肅色,一番言辭猶如刀割,劃得岑愈踉跄後退,啞聲說:“我等……”


姚溫玉神色依然不變,繼續說:“我再問你,所謂藥沉疴、歸民田、安民業、正尊卑,此四點你們做到了哪點?”


岑愈氣勢已弱,說:“丹城、遄城、蕪城、荻城田稅皆已收回,四城歸田於民,減免稅收,正是休養生息之時。”


“赫連侯為了填補遄城田稅,屬意旗下鄉紳強刮地皮,田是還了,卻是拿戈壁充良田。四城流民仍然層出不窮,茨州早已人滿為患,你們所謂的藥沉疴、歸民田、安民業,不過是取輕放重。諸位拿去賑濟的糧食,都是我們府君恩受的。”


岑愈哪想姚溫玉會陳詞凌厲,遄城田糾確有其事,隻是迫於外患不得不暫時停止追究,今日已經成了姚溫玉的一把利器!


岑愈身旁的學生反應極快,道:“一派胡言!你背叛君王、有辱師門,不過是個苟且輪車的殘喘之徒,你做了什麼?你能做什麼!”


姚溫玉座下的驢子微微往前,他說:“我為謀士,豈能僭越行事。”


學生當即哈哈大笑:“推辭敷衍罷了,你根本什麼都沒做!薛公厲斥世家,匡扶李氏,在丹、遄諸城皆受人愛戴!你問他們有何顏面見閣老,姚溫玉,我看無顏見閣老的人是你啊!”


姚溫玉油傘微晃,他也笑起來,可這笑不留痕,過去了便過去了,沒有半分得意。他說:“在其位謀其政,諸君食君之祿為民請事不應該麼?薛延清經營阒都量行江山我自嘆不如,他是朝臣,我乃謀士。”他的眼眸微暗,其中閃爍的星光泯滅,隻剩沉甸甸的漆夜,“吾主縱橫亂世豪雄之間,先平茶、茨匪患,再蕩六州所難,通南北商貿繁途,不吝餘力鼎助鐵騎踏外患。兩年內收失地,定八方,安民業,造就三州良田萬畝,三境荒地不復。力推黃冊,落實戶籍,廣開言路以納天下賢能,不以門第前塵來絕英雄後路,更敢以身為劍戰守端州城門!”


雨噼裡啪啦地打在傘上,像是急催的戰鼓,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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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佐良主,我便是天間雲雨,聚散隨意。我可以無名、無德、無所頌,但吾主,”姚溫玉穩如山,咬詞清晰,“必定彪炳千秋。”


謀士!


謀士與朝臣,都是輔佐良主的人,姚溫玉敢自貶自身功推沈澤川,是因為他是沈澤川的謀士,他是替沈澤川在謀江山、謀名望,不是為自己。他言辭間句句都在反問阒都諸人,李劍霆做了什麼?人主無作為才是輔佐無能。


岑愈強撐著,說:“縱然你巧舌如簧,也掩蓋不了沈澤川出身不正。他父親沈衛兵敗六州,若是放你們入城,來日全天下的人都要拜沈衛這個無恥狗賊!”


姚溫玉說:“如此,李劍霆就出身正統嗎?”


“你放肆!”學生看姚溫玉氣定神闲,穩居上風,漲紅了臉,“皇上尊諱豈是你這——”


姚溫玉在雨中陡然抬高聲音,再次問道:“今日誰能當眾證明李劍霆就是正統?你嗎?薛延清嗎?你們奉她為主,跪拜萬歲,卻連真假都難以辯駁,簡直是天下笑談!”


“薛公持有先帝遺筆……”學生已經亂了陣腳,“皇上誕時便有祥瑞,錯不了,錯不了……”


“既然你們證不了,”姚溫玉壓抑著咳嗽,“我可以。”


岑愈忽感寒意,看姚溫玉的青衫搖晃,覺得這不是元琢,這是中博來的敵人


第277章 鏖戰


“薛延清迎儲君回宮時, 曾向內閣出示先帝朱批和秦王私章, ”姚溫玉用手指輕擦過泛白的嘴唇,“可這兩樣物件風牛馬不相及, 秦王私章根本沒有蓋在朱批上。如果僅以此物就能證明李劍霆是秦王嫡女, 那我姚氏書房內的貴胄遺筆皆是帝王佐證。”


岑愈縱使手腳發涼, 也不能再弱了氣勢,今日城下對談萬眾矚目, 答錯一句話, 對阒都而言就是滅頂之災。他定一定神,說:“皇上入宮時, 內閣當堂公驗, 當時還有太後頷首, 確認皇上正是李氏血脈!”


風雨嘈急,砸在油紙傘上像是爆開的豆子。


姚溫玉說:“先帝去後,李氏凋敝,你們所謂的當堂公驗, 不過是憑靠薛延清的片面之詞。太後獨居深宮, 內有權宦挾持, 外有佞臣威逼,如何能說實話?”


岑愈胸中大震,他倉皇退後,說:“佞……你怎可說我是佞臣……公驗當日滿朝文武皆在場,誰敢脅迫太後,我第一個手刃了他!”


“好, 先生忠義,我很佩服。”姚溫玉從袖袋裡抽出封信,對岑愈說,“我這裡恰好有封三小姐的密函,既詳細寫明韓丞用荻城賬務脅迫太後一事,還附有太後與三小姐的家信,皆蓋有太後私章。”


此信一出,雨中哗然。


岑愈何曾料到姚溫玉真的有證明,那股寒意直蹿脊梁——今日根本不是中博兇險,而是阒都兇險!他扶著旁邊的桌沿,說:“三小姐離都許久,不再侍奉太後左右,她的話……”


“三小姐乃是啟東大夫人,”姚溫玉句句緊逼,“她的話若是不可信,啟東三十萬守備軍為何至今沒有出兵?”


雨中悶雷乍響。


姚溫玉松開手指,任由密函跌落水窪,他說:“戚氏寧可賠上百年威名,都不願意出兵勤王,正是因為如今皇位上坐著的,根本不是李氏君王。薛延清指鹿為馬,不僅欺君罔上,更假借楚館小女充當皇嗣!”


楚館小女!


“你妖言惑眾……”學生指著姚溫玉,厲聲說,“皇上乃是阒都農戶之女,在近鄰間早有仁名……”


“昏聩,”姚溫玉眼眸裡沒有溫度,“李劍霆登基後從沒召見過養父母,她若真是仁義守孝,便不會對養父母不聞不問。”


這句話休說岑愈,就是他身邊的學生都陡然跌坐在地,阒都都軍在悚然間交頭接耳。陰雲已經逼到了阒都的殿宇,在電閃雷鳴間劈亮了猙獰的飛檐,那封密函迅速傳遞在西南各地,還藏在阒都的錦衣衛們走街串巷,葛青青佔據著茶館,看雨珠猛烈敲打著窗紙。


李劍霆仰首,聽著雷鳴,對那已經砸響的戰鼓了然於心。她問空蕩蕩的明理堂:“東烈王出兵了嗎?”


風泉點燃一炷香,答道:“快了。”


* * *


屏風內有衣料摩擦的“簌簌”聲,既然端坐在小案對面,隔著帕子為柳娘把脈。


“戚氏一門皆是忠肝義膽之輩,老帥戰功赫赫,深得聖恩。”江青山說,“如今山河危急,內患四起,正是戚氏再做國之重器的時候。我勸大帥,不要為私交壞大義,尊崇君王受禮八方,戚氏日後的榮耀就在眼前。”


“你是治境能臣,對於民政比我熟悉,”戚竹音喝茶,“既然已經到了山河危急的時候,這些陳詞濫調就不必再說了。”


茶亭內氤氲著熱氣,江青山苦笑片刻,道:“勸說功名都是老生常談,我到這裡來,隻是想與大帥掏心掏肺地講幾句話。”他擱下茶盞,看著戚竹音,“大帥,如若當今是個無能之輩,那我必不會來。可眼下大周復興指日可待,隻要革除內患,百姓興業就不是妄談。”


他停頓須臾。


“先帝在位不事朝政,朝廷分派軋鬥數載。那年厥西大旱,我籌備不到賑濟糧,實在走投無路,隻能貿然借糧,欠下滔天銀兩,是延清夜赴阒都,求請內閣網開一面。當時花思謙要殺我,也是延清跪在閣老門前,求請閣老救我一命。這些年來,他在戶部都給事中的位置上四處奔波,替地方能臣強吏謀得前途,勉力組建如今所謂的實幹派,讓天琛年以後的大周得以殘喘。大帥,我們不敢居功,可我們這些人,為了給大周搏條出路,連身家性命都能賭在其中!”


江萬霄沒有說謊,永宜年後期壞掉的朝政,源頭在阒都,可地方仍然在強撐。厥西如今能承載大周多方壓力,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事情,這是過去十幾年的時間裡,他們這些人共同奠定下的基石。


“鹹德年後延清就力勸朝廷分撥人手,到中博去收拾殘局,閣老迫於花思謙的鋒芒,為保中樞寒門不敢妄動,終於等到鹹德八年花思謙倒臺,內閣才有意調我去中博擔任布政使,但為時已晚,良機已錯,六州不僅匪盜橫行,更有世家勢力盤根交錯,”江萬霄講到情動時,不禁頹然捶桌,長嘆道,“我們無兵無權,該如何下手?內閣光是調任的票子就審議了半年啊!”


茶香飄渺,他稍作平復,接著說:“我原本已經放棄,是延清扶持皇上,力追丹城田稅。大帥,倘若皇上是先帝那樣的阿鬥,沈澤川要反,便反了好了!可眼下分明有了曙光。”他看向戚竹音,迫切地說,“盛胤元年才剛剛開始,大帥想出兵助離北,這是外敵當前,我們應了,也給了軍餉,情形再也不是鹹德年那會兒,需要大帥和將軍們入都跪求軍餉。邊郡霉糧案逼反了陸廣白,內閣至今沒有聽從言官諫言真的革掉陸家爵位,這就是想要再給朝廷和陸廣白一個機會,大家重新來過,此次沒有世家幹涉,隻有文武百官坦然相待,大周中興就在此刻啊。”


江萬霄今日所言句句肺腑,是旁人不懂、不解甚至不情願明白的事情。他們都是大周運轉的齒輪,在斑駁生鏽的時候憑靠代代賢能來得以潤轉,這個人不是一個人,他可能是早期的齊惠連,後來的海良宜,乃至現在的薛修卓。他們跟世家不同,即便觀念碰撞,甚至理念矛盾,但在民事上無一例外都出過實力,是這棵枯朽老樹的最後生機。


“沈澤川在中博六州推行黃冊,我們早在厥西就落實戶籍,從我管轄十三城以來,各地衙門年年核查,地沒丟,田沒荒,港口貿易興盛昌榮,若非沈澤川執意插手,今年的永宜港關不了!”江萬霄說,“八城田稅之所以中止,正是因為沈澤川逼得太緊。他在中博自稱府君,三境都把他叫作梟主,世家要狗急跳牆,停查是迫不得已——”


屏風內的柳娘突然輕聲“啊”了一下,江青山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微微起身。紅纓繞出屏風,對花香漪附耳說了些什麼。


花香漪看向江青山,道:“夫人身體羸弱,路上奔波,胎象不穩,隻怕要在此靜養幾日。”


柳娘在鹹德年壞了身體,江青山知道花香漪所言不假,他一邊言辭激烈還沉浸在遊說上,一邊牽腸掛肚全系在柳娘身上,一時間啞了聲音,站不是,坐也不是。


既然小聲說:“阿你陀佛,夫人須得用些藥了。”


江青山不禁問:“什麼藥?她身子弱,平日看的大夫都很謹慎。”


“聽聞你們成婚數年,令堂還要夫人日日都站規矩。從前便罷了,”花香漪略微責怪道,“怎麼夫人有了身孕,還要站規矩,這是什麼規矩?”


江萬霄最難以啟齒的便是家事,他母親早年守寡,硬是把他養成了封疆大吏。老夫人平時既不受金玉賄賂,也不同宦官家眷攀交,一心一意要江青山做個清官,就是持家規矩太嚴了,尤其是在對柳娘的時候。


戚竹音原本沒想開口,她自己家裡也一堆煩心事,可誰知桌下的腳被輕碰了碰。她借著喝茶的動作心神領會,放下杯子,說:“我看你先不要忙政務,阒都尚無消息來,就先安頓好夫人吧。”


江萬霄已經察覺不對,謹慎地說:“出兵一事……”


“我再考慮兩日,”戚竹音正色地說,“兩日以後,必定給你一個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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