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盛把信打開,呈放在沈澤川的手邊。
“邵成碧……”沈澤川說,“我記得鹹德年的都察考評裡沒這人,陳珍舉薦的嗎?”
“主子,”費盛側身,提醒道,“是兵部邵氏。”
沈澤川悠然的神色微斂,他再次看了一遍,說:“永宜年的兵部邵氏?”他看向費盛,迅速回憶,“……這是東宮案後被紀雷構陷下獄的兵部侍郎邵成碧?”
“主子好記性,正是他。”費盛說,“此次八大營更名都軍,六品以上的軍官全部革職替換,由兵部尚書陳珍舉薦,內閣大臣審理,把總督一職許給了邵成碧,他如今改名叫‘成碧’。葛青青說,此人這些年根本沒有離開阒都,就待在昭罪寺旁邊賣包子。”
“邵成碧是陳珍的姐夫,陳珍要救他,也是情理,但他該有六十多歲了。”沈澤川把折扇又合起來,“阒都讓他掛印,他還能上馬提槍嗎?”
“不僅如此,主子,他為了掩人耳目,藥啞了嗓子,還瞎了隻眼睛,”費盛說道。
陳珍擔任兵部尚書舉薦的良將無數,這人跟岑愈一樣,都是慧眼識珠的伯樂。但阒都正值危急存亡的時期,他把都軍總督一職給了年邁的邵成碧,究竟是因為阒都實在無將,還是因為邵成碧確有本事?
“女帝啟用舊臣,”周桂看著沈澤川,“這是要為永宜年的東宮舊案昭雪啊。”
孔嶺道:“哪有那般容易。”
“八城尚未革絕隱患,女帝若是在此刻替東宮太子翻案,就要先捉拿世家殘餘。”姚溫玉蓋著茶盞,“她才穩住局勢,冒不了這個險。”
李劍霆殺雞儆猴,用廷杖把赫連侯嚇癱在床,其餘幾家立刻自發補交部分田稅。阒都剛剛緩了口氣,餘出精力來重建都軍,如果李劍霆此刻翻案,對阒都有害無益。
“東宮舊案涉及官員無數,要翻案,得有章程和時間,”姚溫玉繼續說,“不能急在一時。”
他這也是在婉轉地提醒沈澤川,不能急在一時,東宮舊案比沈衛兵敗案更加棘手。
“邵氏久隱,”沈澤川說,“此事得問問喬天涯。”
喬天涯亥時方歸,在偏廳卸了甲,才到正屋見沈澤川。他把葛青青的信看了,說:“若真是邵伯,那北原校場就要增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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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隸屬兵部,邵成碧還是兵部侍郎,他不僅熟悉各地調兵詳情,還有中博的地形圖。”沈澤川撥茶沫,“策安才走,阒都不敢此刻出兵,但是十月前我們得回到茨州。”
如果尹昌還在,沈澤川大可穩坐端州,沒有了尹昌,沈澤川必須到茨州協調茨、敦兩州的守備軍。
“不錯,”喬天涯隨手把信折成隻鶴,“‘三姚’時期,邵氏就算將門了。兵部不似其餘五部,邵伯當侍郎是由太傅提攜,是真本事。”
他說的‘三姚’,是指永安帝在位時內閣重臣裡有三個都出自晉城姚氏,其中以姚溫玉的祖父為中流砥柱,既是姚氏的鼎盛時期,也是姚氏急流勇退的開端。
“我父親為求平安,在太傅下獄後倒戈向花家,邵伯就此跟我父親割袍斷義。”喬天涯把鶴湊到燭邊燒掉了,“我當年離開阒都時,聽說他已經被斬首了。”
“邵成碧既然是受太傅提攜,那就該把太傅叫‘老師’,”費盛說,“主子是太傅的學生,這樣算一算,我們跟他也有關系。”
“永宜年間受太傅提攜的人不勝枚舉,邵伯雖然也是其中之一,可他既不與東宮來往,也不與太傅來往。況且邵氏因為李氏而獲罪,自然也該由李氏來平反。”喬天涯把沾到手上的灰塵抹掉。
“可是,”周桂疑惑道,“元琢不是說,女帝此刻不能冒險嗎?”
“女帝此刻確實不可以冒險,隻要等到邵成碧打敗中博守備軍,”姚溫玉掌下的茶盞擱涼了,“沒有了外患,世家這個內憂不就能除了?”
蕭馳野東進,離北空虛,中博無援,阒都此刻不打更待何時?
“倘若真的打起來,”周桂說:“我們還有澹臺虎呀!”
“老虎性情急躁,須得有人在側督促。”沈澤川打起精神,“……費盛,給師父說一聲,我們要動身回茨州。”
第266章 猶敬
澹臺虎扶刀而立, 聽通信的士兵講完話, 點了點頭,轉身進了軍帳。帳內有幾個敦州兵, 都是澹臺虎的心腹, 在裡邊抽著一根煙槍。
“府君有命令, ”其中一個問,“將軍怎的不高興?”
“快他媽的別抽了, 烏煙瘴氣的!”澹臺虎卸著刀, 道:“府君讓我往北原校場調兵。”
幾個兵看澹臺虎神色不佳,不敢鬧, 緊跟把煙槍給掐滅了。適才說話的那個年輕人頭發枯黃, 叫作柳空, 是從樊州招進來的,平時很會講話,所以得了澹臺虎的青眼,跟在澹臺虎身邊。
柳空掀開帳簾散味兒, 走到澹臺虎邊上, 嬉笑道:“府君肯用將軍, 就是沒把那王憲的話放在心上,還是信將軍的。”
“府君自然信我。”澹臺虎把刀“哐當”地放在桌上。
“那將軍還生什麼氣?”
“府君派餘小再前來督軍,人都在路上了,後日就能到,”澹臺虎面上的刀疤不自在地抽動了一下,“二爺以前沒這規矩。”
“將軍是二爺的親信, ”柳空收斂了嬉笑的神色,“跟府君這會兒不大一樣。”
澹臺虎聽著這話,神色更加凝重。他自從被蕭馳野訓斥後,在端州向沈澤川負荊請罪,回到敦州還要給衙門補貼公費。明年開春若無戰事,他的兵得幫敦州衙門種田。這都沒什麼,可他忘不掉那日,總是擔心沈澤川因此厭棄了他,往後不再用。等沈澤川繼續用他了,卻派來了監軍。
“將軍,”柳空壓低聲音,“府君擅長制衡之術,那是帝王道。餘小再餘大人是六州臬臺,到咱們這裡來,職權大,壓將軍一頭,將軍也先忍忍,等二爺回來,自有將軍申辯的地方。”
澹臺虎聞言愈發不安,說:“二爺如今一心向著府君,必不會聽我的話,我隻怕到時候火上澆油。”
“將軍糊塗了,”柳空給澹臺虎出謀劃策,“府君把將軍調去北原校場,正是為了讓將軍守茨州。將軍如此驍勇,必能大獲全勝。等將軍打了勝仗,二爺自然高興,到時候將軍再跟二爺提撤掉督軍一事,二爺必然同意。”
澹臺虎心裡拿捏不定,說:“等二爺回來,隻怕要明年了。”
“那不正好,六州安危都系在將軍一身,這是何等的功勞!”柳空看澹臺虎面色微霽,便繼續說,“況且餘小再來了將軍也不必真怕他,他是都官,還是都察院岑愈的學生,誰知道他對府君的忠心是真是假?雖說將軍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戰事臨頭,不得不防啊。”
“猶敬……”澹臺虎一時語結。
不錯,餘小再是岑愈的學生,他不回去繼續當他的都官,反倒留在中博。府君那般信賴他,萬一他是阒都派來的細作,府君不就危險了嗎?
“你說得對,”澹臺虎看著桌上的刀,“二爺把六州託付於我,我就得確保府君和茨州無恙,此戰隻能勝不能敗。若是到時候猶敬有異樣……我萬萬不能容他!”
柳空替澹臺虎點著煙槍,遞了過去,道:“我替將軍盯著他。”
* * *
蕭馳野枕臂躺在荒灘上,聽著茶石河的拍打聲,默數眼前的星星,數完一遍是沈蘭舟,再數一遍還是沈蘭舟。
陸廣白往篝火裡添了幾把柴,扭頭看向安靜的左邊,問道:“你帶著回顏部的戰士,是想跟阿木爾的六部談談?”
“跟阿木爾沒得談,”蕭馳野瞟陸廣白一眼,“二爺如今所向披靡,要談也是他來跟我談。”
“個沒長,”陸廣白說,“口氣狂了不少。”
“再長就頂天了,”蕭馳野長舒口氣,“我夠高了。”
“探哨說駐扎在格達勒附近的嘹鷹部也退走了,”陸廣白翻撿著灰裡的芋頭,“阿木爾這是要在大漠深處集中兵力對付我們。”
“是吧,”蕭馳野聞到了芋頭的香味,猛地坐起來,也不怕燙,挑了個好看的出來,“阿木爾把全軍重心都系在哈森身上,如今哈森死了,其餘部族哪還肯在交戰地替他打仗。”
“可見軍糧對誰都是個難題,”陸廣白說,“沒有了哈森,胡鹿部就要為自己打算,他們即便不跟著阿木爾,也能回到赤緹湖畔的綠洲繼續生活——我還沒吃呢。”
蕭馳野跟陸廣白為了爭最後那個芋頭,吃得太快,燙得兩個人直呵氣。
“有沒有胡鹿部都一樣,”蕭馳野輕輕抽氣,“胡鹿部的綠洲也養不起阿木爾的六部大軍,不然他在格達勒種田幹什麼?中博的運輸線一斷,他就想速戰速決。”
“調兵也是,”陸廣白不耐燙,雙手撐膝,覺得舌頭都麻了,“這也太燙了。”
晨陽端著兜袋過來,看那火堆裡已經沒芋頭了,便把水囊扔給他們,不知用什麼表情,復雜地說:“我的爺啊……還有十幾個涼的擱在這兒呢……”
蕭馳野灌了涼水,恢復常態,道:“哈森一死,悍蛇部就不如從前了,阿木爾想重拾威名,就得打場勝仗給其餘部族看。他想做大漠的大君,別人也想,悍蛇部在大漠威風了這麼多年,現在受了重創,阿木爾急調兵馬,也有自保的意思。”
陸廣白了然地笑起來:“你這是要回顏部跟其餘部族談,想在阿木爾集中兵力的時候斷掉他的外援,聯合其他部族圍殲他。”
“回顏部這些年得益於互市,”蕭馳野擰好水囊,“早已不是小部了。”
陸廣白拿著自己的水囊,和蕭馳野一起看蒼茫荒野。茶石河濤聲不絕,這是萬古江山的回音。
“這場仗打完,”陸廣白說,“我就回啟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