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蕭馳野笑道,“吃慣了邊沙的沙子?”
陸廣白點了點頭,像是真有那麼回事:“你們離北的沙子摻泥,喝稀飯似的。”
音落,兩個人側頭相視,隨即大笑起來。
陸廣白喝了口水,說:“年少的時候最佩服你爹,每次見了,都想到你們離北去,想做個離北鐵騎。可惜後來我家裡的兄弟死絕了,我爹當時一把老骨頭,還在黃沙裡滾爬,除了我,再沒人肯待在邊郡。”
蕭馳野屈起的長腿架著雙臂,道:“換作我,早跑了。”
“我還真想跑,每次阒都不給糧食,我就想跑。鹹德四年我們入都,皇帝讓我跪在門口,我那時就想,完了,再這麼搞下去,我就是沈衛第二。”陸廣白深深嘆了口氣,“誰知道最後真的跑了。”
蕭馳野想起這事,他看向陸廣白,說:“當時海閣老調糧救急,阒都給邊郡的糧食卻是霉米,這事我跟蘭舟都想不通,以為是薛修卓幹的,後來越想越奇怪。”
“我也想不通,”陸廣白放下水囊,“他逼反離北,沒道理再逼反邊郡。”
“蠍子如果能換糧,”蕭馳野說,“你必定跟他們打過照面。”
“阒都的官我見不到幾個,”陸廣白說,“太監倒是見了一堆。”
他說完,兩個人就靜了片刻。
陸廣白驟然站起了起來,水囊跌在地上,他道:“監軍太監!”
* * *
薛修易歪在太師椅中,邊上有人算賬,他隻要坐著看個過程就算辦差。他手裡轉著對玻璃球,這是新得的小玩意,樣式精巧,行商專門貢給他的。
“找路子的?”薛修易說,“那你遮遮藏藏地站在後面幹甚?過來給本官講明白,你要去哪兒個衙門當差?”
裹著頭巾的無須男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湊到薛修易跟前,掩著口鼻小聲說:“想央求大人給老祖宗遞個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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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修易一聽這聲音,便道:“你也是太監?”
男人忸怩起來,吞吞吐吐:“嗯……”
薛修易稍稍直起身,讓周圍的人都退下去,狐疑地端詳他,道:“別捂著了,得讓本官瞧瞧什麼模樣,要是長得歪瓜裂棗,那得重新議價。”
男人把頭巾挪開,低眉順眼地等了須臾,沒聽薛修易出聲,便抬頭嫻熟地說:“大人不認得奴婢?大人,奴婢是老祖宗跟前的迎喜呀。奴婢天琛年由先帝欽點,到啟東做過監軍太監!”
薛修易還真不認得,他從前都是微末小官,哪有跟這些太監打交道的機會?當下含糊其辭:“見過、見過的。”
薛修易目光閃爍,又在頃刻間想起來,那派去啟東的監軍太監先是被戚竹音扣押,回到阒都後早給革掉了。他頓時變臉,道:“你不是讓刑部給拿了嗎!”
“哎喲,”迎喜急得快跺腳了,“那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皇上都換人了,奴婢那點罪,也早就翻過去啦!”
薛修易驚疑不定,一來怕迎喜騙自己,到時候給宮裡遞進去,給老祖宗添麻煩;二來怕迎喜的罪沒弄幹淨,回頭刑部追查追到他身上,他不平白惹了一身臊嗎!
“奴婢來找大人,可是奉了老祖宗的命,”迎喜從懷裡拿出個腰牌,雙手呈給薛大看,“大人瞧瞧,這是內朝的牌子。”
薛修易借著燭光把腰牌細細地看了,後邊果真有“迎喜”的名兒。他捏著牌子沒還,問道:“刑部那頭都打通?這往宮裡不比去別處,要是出了岔子,別說是本官,就是老祖宗也留不得你。”
“打通了,”迎喜怕他不信,“老祖宗找的人,能有假?有假奴婢也站不到大人跟前。”
薛修易不想得罪內宦,這迎喜要真是福滿的義子義孫,他把人給攔在宮外,也不好跟福滿交代。他猶豫片刻,道:“你且等著,幾日後有公公出來採買,要到咱們內倉挑選時蔬,到時候要是方便,你就跟著進去。”
迎喜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薛修易心裡忐忑,叮囑道:“這可是老祖宗的安排。”
“大人放心,”迎喜往薛大手裡塞了包金子,“奴婢幹幹淨淨,保準兒不給大人和老祖宗添麻煩。”
* * *
數日後,敦州小雨。雨打著青葉,把馬道上的石板淋得發烏。澹臺虎在門口等了半晌,柳空替他打傘,他煩躁道:“今早就說要到了,怎麼還沒到!”
“興許是路上耽擱了。”柳空伸頸張望,見雨裡有馬車駛出來,便道,“將軍,餘大人來了!”
馬匹淋了雨,鬃毛湿漉漉的,停到澹臺虎跟前甩動著鬃毛。澹臺虎抬手拍了拍馬頸,對馬夫說:“跑了一路,一會兒牽到馬厩去,好好犒勞它。”
正說著,忽見車簾微掀,餘小再露出臉來,朝澹臺虎拱手。
“都是熟人,別行這虛頭虛腦的禮。”澹臺虎說著看了眼車內,“王憲沒來?”
“府君回茨州,端州還要給二爺供糧,得有人看著,他就留在端州了。”餘小再下了馬車,邊上的士兵要為他撐傘,他接過來自己打了,罩住澹臺虎,兩個人一塊兒往裡走。餘小再說:“你是敦州的將軍,他是六州的錢掌櫃,老虎,得罪誰也別得罪錢掌櫃喲。”
雨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嘈雜的聲音,澹臺虎說:“我豈敢得罪他?以後他到我敦州來,我派兵十裡相迎,保準兒細聲細語地跟他講話。”
餘小再知道他這是還在怄氣,便勸道:“老虎,你不要覺得我們看輕武將,那都是阒都的壞風氣。如今六州平定,各門各道都要講規矩。我多嘴說你一句,籌辦軍糧的事情,你是關心則亂。你思慮軍糧,這是對二爺的忠心,換作是誰,都不忍心責怪你,但這事府君既然明確指給了敏慎兄去辦,”餘小再袖間淋著雨,他換了隻手,也轉過身,繼續說,“那就是正經委任的差事,你在堂上問,他哪能在堂上回?糧冊也是衙門隱秘嘛,不能放在臺面上講。”
澹臺虎聽出意思,餘小再這是來做和事佬的,想讓他和王憲冰釋前嫌。他不是非得抓著這事兒不放,他就覺得王憲做得不地道,有事在敦州境內不能直說?走的時候還一團和氣,轉頭就到府君跟前告了他一狀!
“敏慎兄是都官,初來乍到,難免有人不服,”餘小再娓娓而談,“你是二爺親信,他自然不敢當場駁你的面子,跟府君也是實話實說。他籌備軍糧有功,又熟通經濟政務,府君定然要把他放到軍政這塊,你們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畢竟以後你調兵,都要跟他商議軍糧軍費,不宜鬧得這般僵。”
餘小再言之有理,但澹臺虎聽得不是滋味。餘小再不就是在為王憲不平,王敏慎初來乍到不容易,他澹臺虎就活該受這頓氣?糧冊的事情他真是想起來就一肚子火,王憲臨走前半個字都沒跟他提,他犒勞守備軍的時候敦州衙門裡也沒人說公費的事情。他算是回過味兒來了,這是敦州衙門借著王憲來排擠他。
餘小再也明白,敦州衙門不敢正面跟澹臺虎鬧,就一味哄著他。澹臺虎是敦州主將,他卻連敦州糧冊都沒看過,這不就是衙門官吏在搞他嗎?他是吃了啞巴虧,在沈澤川和蕭馳野面前有苦說不出,大擺流水席的混賬事也讓他羞愧難當。
可是眼下非常時期,這件事情不宜深究。
餘小再把傘送到澹臺虎手中,言辭懇切:“老虎,你是直性子,隻知進不知退,這般行事,難免是要吃虧的。他們為難你,無非是因為你有軍權在身。我再勸一勸你,你若是沒有當堂上官的念頭,就不要跟他們在這水裡攪。你戰功赫赫,府君不會真的讓你受委屈。你以為府君瞧不出這次是怎麼回事嗎?二爺動了那麼大的怒,府君照樣把你原封不動地放回敦州,這不就是在給你撐腰?府君這是在替你敲打他們啊!你不要跟府君怄氣,恭順地認錯,老老實實把公費補上。隻要你肯寫信和敏慎兄握手言和,我保證,不出半月,府君就要賞你。”
都官那麼好當嗎?說都官好當,那都是讓坊間流言給騙了。但凡能在阒都立足的官員,無論大小出身,都是歷經永宜、鹹德年花潘幹政的角色,最識時務。餘小再出身寒門,在世家持政的期間外勤地方,跟地方的牛鬼蛇神打交道,都察考評皆是優異。岑愈提拔過那麼多學生,唯獨餘小再能屢擔重任。他對澹臺虎說的話,盡是衷心之言。
澹臺虎嘴唇翕動,那股氣就噎在喉嚨裡。
餘小再看澹臺虎神色鬱鬱,便知道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靈機一動,道:“你若是能抹下臉向敏慎兄求和,不正好堵住了旁人的嘴?他們嘲笑你是吳下阿蒙,你偏不讓他們如意,給他們瞧瞧你的豪傑本色!”
澹臺虎性子急,不宜激,但他心思簡單,沒有壞心眼,點透了就肯做。當下握緊傘,粗聲說:“二爺訓我,我知道錯,設宴的事情做得不應該,公費肯定要補。老子在端州頭都磕了,跟王敏慎道個歉屁大點的事。”他抬臂蹭了下刀疤,“我今夜就給王憲寫信。”
雨聲凌亂,地上水窪又多,雜聲吵得柳空聽不清他們倆人的談話。他持著傘,不能靠得太近,隻能一路跟著。好在這段路不長,到了營地,傘還沒有收起來,澹臺虎就讓他去準備鍋子。
“天冷,路不好走,你我明日又要動身去茨州,”澹臺虎褪掉外袍,挽著袖子,“今晚就吃個熱鍋子,暖一暖。柳空,去把我打的那幾隻兔子收拾了,我跟猶敬下酒。”
柳空連聲應了,手腳勤快地替餘小再脫下外袍,掛到了帳內的小衣架上。
餘小再搓著手,環顧帳內,衝澹臺虎嘿聲:“你這也住的太簡陋了!我以為……”
柳空退到門邊,把帳簾放了下來,擋住了餘小再的聲音。
* * *
雨天湿滑,馬道顛簸。沈澤川原本在跟姚溫玉下棋,下到一半就暈得難受。費盛把車簾掀起來些,他靠著窗才緩回了勁。
“猶敬機敏,”姚溫玉看著雨,“講話詼諧,還沒有架子。府君派他去監軍,最合適不過。”
“猶敬闲時能逗樂,緊要處卻絕不犯錯,”沈澤川身上有些冷汗,靠著軟枕,“他不像周桂那般黑白直辯,要圓滑些。”
姚溫玉攬袖收著棋子。
沈澤川聽窗邊雨聲潮密,指尖還捏著的棋子跟隨雨聲輕敲桌沿,半晌後說:“水清則無魚,太渾了也讓人心煩。”
第267章 貢菊
阒都九月要賞菊, 但因為庸城旱災, 朝廷還拖欠著一部分都官月俸,宮裡宮外都遵循李劍霆的旨意, 沒有大肆興辦賞菊宴。福滿原本在自己莊子裡找人栽培了幾百盆名貴菊花, 現在也不敢送了。
寅時三刻福滿醒來, 在小太監的服侍下漱口更衣。太監要貼身伺候主子,自個兒身上不能有任何味道。他們的領子都是假領, 沾著汗漬立即就能換, 襪靴則是硬抹口的絨質襪靴,走起來不帶聲音。
福滿清理得當, 穿戴整齊, 把自己的腰牌擱到前邊, 跨出了門。他看天穹間還有星子,便到明理堂跟前的值班室,問昨夜伺候在寢殿內的太監:“皇上昨兒個睡得可好?”
太監正在就茶吃早飯,他們守夜的不敢隨便吃, 怕夜裡要出恭, 還怕嘴裡留味, 所以進去前都隻敢吃些點心墊著,這會兒正餓得前心貼後背。他聽福滿詢問,連忙垂手恭立,答道:“回老祖宗的話,皇上昨個兒睡得還成,翻了四回身, 倒沒喊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