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鐵騎栽在驛站敞開的大門前,他已經死了幾個時辰,血水把地面泡得發烏,捂在重甲內的身軀很快就要發臭了。
錦衣衛下馬, 沒有翻動鐵騎的屍體, 蹲身檢查片刻, 對霍凌雲說:“這是條漢子。”
霍凌雲看著鐵騎背部的箭,點了點頭。
鐵騎的背部有兩支箭,他是帶著這兩支箭疾馳到驛站才閉上眼。
錦衣衛站起身,掩住了口鼻,另一隻手把火把照向了前方,說:“這裡——”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驛站裡橫屍遍地, 驛丞被吊在了旗杆上,像是晾在寂夜裡的破絮。霍凌雲接過火把,走近了看,發現驛丞的頭顱被砍掉了。
“馬都被砍死了,”照亮馬厩的錦衣衛說,“即便有人生還,天亮前也趕不到洛山和沙三營……鷹也死了。”
鷹房的門沒有關緊,還沒有掙脫腳鏈的鷹都被掐斷了脖子。洛沙驛站沒有活口,這裡喂養的野狗都被砍死了。
邊沙騎兵到過這裡。
霍凌雲握著火把,陷入沉思。
洛山馬場建立以後,就成為了離北和中博消息樞紐的雛形,沈澤川因此把這裡修得異常堅固。洛沙驛站有八百人駐扎,這裡不僅有離北鐵騎,還有中博守備軍,相當於小型軍營。四通的馬道上都設置了急報點,望樓能夠三面盯梢。前幾日陸廣白要求洛沙馬道加強戒備,根本不存在疏忽大意。
“騎兵擅長突襲,”錦衣衛說,“當初突襲邊博營……”
“邊博營,”霍凌雲忽然轉過身,重復道,“邊博營……邊博營!”
去年六月邊沙騎兵突襲邊博營,就是從南側繞行,借過洛山的道。沈澤川和蕭馳野在後來把那條路堵死了,可是往東靠近茶石河的地方是堵不住的。
“邊沙騎兵在鹹德年就來過這裡,對這裡的地形了如指掌。驛站連接洛山和沙三營,恰好踩在了騎兵曾經通往洛山的道路上。”霍凌雲幾步跳上臺階,推開門。
Advertisement
“他們能夠避開眼睛偷襲這裡,來的人肯定不多,”錦衣衛搭把手,把旗杆上的驛丞放了下來,“潛進來的很可能是蠍子。”
不論是不是蠍子,哈森截斷驛站,就是不想讓洛山遇襲的消息傳到離北,他在拖延援兵的時間。但是這批偷襲的邊沙騎兵沒有停下,按照馬道的方向,霍凌雲猜測哈森是打算讓這批人繼續往南走,直接切斷敦州和端州的聯系,好讓端州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這裡離沙三營更近,”霍凌雲轉身下階,吹響了口哨,叫來了自己的馬,“我們繼續往北,天亮前就能到達沙三營,向離北求援。”
霍凌雲趕不到敦州,他隻能選擇一條路,就是讓沙三營的離北鐵騎即刻南下支援端州。但這樣意味著端、敦兩州失去了所有消息,尤其是首當其衝的端州,隻要沙三營的支援有誤,端州就有滅頂之災。
霍凌雲抽響馬鞭。
他的時間緊急,必須快!
錦衣衛追星趕月似地疾馳,他們踏破馬道上的寂靜,在樹影裡飛快地移動。霍凌雲呼吸微促,因為長時間的策馬,大腿內側都是辛辣的痛感。馬鞍是潮的,汗水把臉頰都泡湿了,他們這幾日都沒有休息的時間,像是緊繃的弦。
快!
霍凌雲捏緊馬鞭,在顛簸裡抬起手臂,然而他還沒有打下去,座下的馬匹就嘶鳴一聲,前蹄相並,屈膝栽了出去。霍凌雲當即抱頭,翻滾落地。馬道兩側的樹影裡奔跑著重重鬼影,霍凌雲鯉魚打挺,拔出刀來,聽那急促的腳步聲衝破灌木叢,朝著自己猛撲過來。
“絆馬索!”緊跟其後的錦衣衛勒馬,喊道,“有埋伏!”
霍凌雲架刀格擋,但是沒用,對方用身體直接把他撞了出去。他斜身擦過地面,滾到了樹根旁。背後風聲一促,霍凌雲單臂扒住樹根,借力上滑,抬起雙腿,躲開了一刀。
蠍子……不對,霍凌雲一咬牙,說:“是騎兵!”
悍蛇部的精銳!精銳在包抄中快速挪動著腳步,像是收攏的密網。那“沙沙”的腳步聲異常整齊,宛如齊身扭動的蛇,經過沙地時連留下的痕跡都一模一樣,令人心裡發毛。
左側的彎刀猛削向錦衣衛的馬膝,豈料中途被繡春刀“砰”聲格擋住了。錦衣衛的腳蹬在騎兵的前胸,跟著拔刀,旋身落地,在靴底沾到地面時,刀鋒如同乍現的天光,破開騎兵的咽喉,然後他們腳踏地面再度翻回了馬背上,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沒有得手的精銳們齊齊退後半步,其中有人摸著喉嚨,說道:“錦衣衛!”
錦衣衛翻過刀背,在滑動手臂時把刀鋒的血跡擦在了後腰,說道:“錦衣衛?老子們現在叫錦衣騎!”
霍凌雲的馬在驚嚇中站不起來,他飛奔幾步,搭住錦衣衛伸出的手臂,躍上了錦衣衛的馬背。
“離北自顧不暇,”錦衣衛在重圍裡扯著韁繩,“邊沙還有埋伏在這裡,我們到了沙三營也來不及了!”
“回——”霍凌雲話沒說完,就雙手握刀,把刀鋒猛地抡成半圓,將突來的彎刀砸飛了,“回端州!”
離北去不了了!
“掉頭,”霍凌雲倉促地擦拭著臉上的汗,道,“向南突圍。”
哈森太謹慎了,他屠掉洛沙驛站,連馬和鷹都沒放過,卻又在向北的馬道上留下了精銳,提防可能出現的落網之魚。但這也給了霍凌雲機會,哈森留在這裡的精銳數量很少。
“操,”錦衣衛甩掉刀面上的血珠,“這刀還是御賜的,都給老子砸豁了!”
馬匹在原地踏蹄,錦衣衛強拽著韁繩,硬是把頭掉了過去。側旁的騎兵已經撲了上來,馬鞍向右滑,馬受不住重力,跟著向右傾。霍凌雲屈肘,照著騎兵的臉就砸。左側的騎兵蝗蟲似地向上爬,錦衣衛架住彎刀,被那力道直接帶翻了。
錦衣衛跌在地上,幾把彎刀頓時鉤來,他拼盡全力大喝一聲,雙手扶著繡春刀,在那刺痛耳朵的摩擦聲裡向上抬,手背上青筋暴現。
“撐不住了……”錦衣衛擔著幾個人的重力,躺在地上仰著脖頸,大口喘息,汗如雨下,額角突突地跳著,吃力喊道,“老弟……上……”
霍凌雲卻駕著馬跑了。
錦衣衛差點泄氣,罵道:“你媽的……”
霍凌雲靠著馬撞開騎兵,他緊抿的唇間都是鹹味,那不是汗,是咬破的血腥味。他在奔出些距離後突然掉頭,把刀插回鞘中,緊接著直驅回來,馬蹄踏破疊加的人影。
錦衣衛下滑的手臂擋不住了,騎兵的腦袋都要湊到他臉上了。千鈞一發之際,火藥辛辣的氣味猛嗆進鼻孔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伴隨著迸濺的血漿,噴了錦衣衛一臉。
霍凌雲俯身握住錦衣衛的手,把人帶回馬背。
“突圍,”霍凌雲情緒高漲,他帶著冒煙的火銃,一馬當先,朝著南方衝了出去,喊道,“突圍!”
* * *
尹昌仰頸灌酒,他喝完了,連續打了幾個酒嗝,趴在牆垛上,問底下的守門兵:“還有沒有啊?這酒好喝!”
守門的小兵挪了幾步,借著火光和月光看清尹昌的臉,說:“沒啦,您老少喝點,這還輪值呢!”
“休息我就不喝了。”尹昌腳有點軟,他醉醺醺地搖晃起來,費力地看著牆垛火把,“欸,這怎麼少弓箭了?快來人,給補上!”
費盛還沒走到城牆,就聽見尹昌在大呼小叫。他把新打的酒藏底下,用腳給踢到了機弩下邊,再扯上兜布,然後氣勢洶洶地上去了,拎著尹昌的後領,說:“補,人馬上來給補,你回去睡去吧!”
尹昌腳跟滑在地上,他就這樣被拎著走,搓了幾把紅鼻子,抱怨道:“陸將軍咋還沒來啊?我等了好幾天,就想再見見他,酒都喝了好幾輪了。”
尹昌上回跟蕭馳野去交戰地,見到陸廣白很興奮,拉著陸廣白喝酒,喝得陸廣白一夜吐了三回,第二天躺帳篷裡睡死了。左千秋二話不說,馬上差人把尹昌給送回來了。
費盛受不了酒臭,揮著手掌,擰住鼻子,說:“你別說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尹昌不樂意,揮動著手臂,仰起頸子想看費盛,犟道:“喝酒給你丟人?呸,老頭子還沒嫌你丟人呢。”
費盛把人拖到底下,跟值班房換腰牌。這幾日巡防嚴格,他籤字的時候費了點功夫。
尹昌趁機找酒,用聞不出味的鼻子四下嗅,嘀咕著:“藏哪兒啦,就這裡吧……”
他揣起袍角,跪在地上,撅著屁股往床子弩底下看。
費盛還是嫩點。
尹昌歪著腦袋,探手進去夠酒,念道:“我的小乖乖,欸,咋這麼遠,欸……”
費盛回過頭,擱了筆,準備喊老頭住手,卻在這剎那間聽到一聲極細的“咔嚓”聲。他耳朵太靈敏,以至於風聲都能聽清楚,不得不偏過頭,靜氣凝神地再聽一次。
旗幟落下來,城門附近的風停了。
尹昌終於夠到了酒,但是他沒往外扒,而是保持姿勢伏在地上,聞著土地的味道,在費盛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暴喝道:“敵襲——!”
投石機的重石轟然砸在牆頭,灰塵爆濺,費盛抱頭躲著碎渣,聽望樓上的警聲大作。守備軍舉起鼓槌,砸了起來,吼道:“敵襲敵襲,快他媽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