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雄鷹派我來找你的原因,”巴音說,“我們強悍的騎兵還沒有突破離北鐵騎的防線,不是不夠強,而是沒有糧食了。狼王已死,尊敬且充滿智慧的達蘭臺,你也看到了大漠的未來,我們即將跨入新的領地,在那裡,所有部族都不會再挨餓,這是大俄蘇和日的願望,也是雄鷹的願望,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埋在篝火裡的土豆發出香味,達蘭臺用樹杈撥著它們,並沒有被巴音的恭敬打動,說:“數年前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在格達勒用不光明的手段殺掉了我的君主,把‘猛虎’的頭顱獻給了阿木爾,阿木爾沒有拒絕。”他再次撿起隻土豆,卻沒有掰開,而是用粗糙的指腹抹掉上邊的灰塵,“阿木爾是隻貪婪的禿鷲,他不是我們的兄弟。”
坐在另一端的有熊部戰士站了起來,這是送客的意思。
巴音沒有動,他面朝達蘭臺,說:“尊敬的達蘭臺,那都是過去我們愚蠢的錯誤,現在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是誰逼醒了這個敵人?”達蘭臺好似一條線的眼睛看向巴音,“阿木爾意圖徵服太陽照耀的所有角落,為此不惜用那樣無恥的辦法脅迫我們離開故土。你這蠢笨下作的小子,竟然把那場謀殺說成愚蠢的錯誤。”
巴音說:“我為我的言辭道歉,達蘭臺……”
周圍的光都被“熊”遮擋,他們立在周圍,看著巴音的目光猶如看著隻羚羊。
“哈森想要我們的幫助,他就該乞求我們的原諒,”達蘭臺剝掉土豆的皮,“如果哈森肯殺掉他的妻子,讓胡鹿雜種付出代價,我們就同意替他出兵邊郡。”
“別這樣,”巴音已經被拖了起來,他提高聲音,“格根哈斯已經死了,朵兒蘭是個無辜的姑娘。”
達蘭臺看著巴音,把土豆獨吞了。
第244章 雪峰
查幹虔誠地跪在帳內, 他的蒼蒼白發垂落在地面, 乞求道:“尊敬的俄蘇和日,有熊部是大漠裡最狡猾的熊, 您需要的糧食, 我們胡鹿部情願加倍供應。”
大俄蘇和日阿木爾凝視著手掌裡的信, 哈森跟他有幾分相似,但他比哈森更加粗獷, 也更加強壯。阿木爾放下信, 用戴著扳指的拇指輕輕刮著潦草生長的胡茬,像是能隨時醉倒在道路旁邊的漢子。
“大周有句話, 叫作量力而行, ”阿木爾聲音低沉, “我感謝你的赤忱,但是我的朋友,你的羊群都送到了交戰地,再這樣下去, 今年冬日的胡鹿部會餓死很多人。”
查幹跪叩的身軀顯得卑微, 他說:“我情願用我所有的牛羊, 換到朵兒蘭的長命百歲。”
阿木爾略微抬起頭,他的扳指沿著喉結滑動,失笑道:“查幹,你聽到了那些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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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殺掉了蘇赫巴獸,如果達蘭臺想要以牙還牙,那麼我可以獻出我的頭顱, 胡鹿部願意為自己的下作付出代價,”查幹抬起身體,黃沙把他蒼老的面容染得黑黃,他說,“但他不能奪走我的女兒。”
朵兒蘭是查幹唯一的女兒,她是胡鹿部的明珠。胡鹿部沒有強壯的馬匹,也沒有凌空的雄鷹,但他們有赤緹天神賜予的庇護。胡鹿部生活在大漠深處,擁有大漠最肥沃的綠洲赤緹湖,在傳說裡,他們是喝著赤緹天神奶水長大的孩子。朵兒蘭降生時帶著赤緹湖水般的眼睛,胡鹿部把她視為清晨裡的露珠,她是整個大漠最自由的女孩兒。
“朵兒蘭嫁給了哈森,她就不再是赤緹湖的明珠,而是大漠六部的明珠。”阿木爾扶著把手,站了起來,他寬闊的雙肩擔著斜漏進來的日光,“哈森如果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那他就不配當朵兒蘭的丈夫,也不配得到胡鹿部的追隨。查幹,我的好朋友,站起來,握緊你的彎刀,盯著那小子,他膽敢輕慢你的女兒,你就可以殺掉他。”
查幹磕頭,他額間刻出的皺紋都抵在了地面上,說:“我追隨著大俄蘇和日,堅信雄鷹哈森不會背叛朵兒蘭,因為他的父親是大漠最驍勇的戰士。”
阿木爾走得慢,他到帳簾邊時,還在輕輕刮著自己的喉結。他的眼睛望著泛黃的天空,餘暉漫布,陳舊的扳指滾過喉結,露出那裡遺留的疤痕,這是十幾年前蕭方旭在鴻雁東山脈留給他的印記。
“有熊部被雪關的風遮蔽了雙眼,達蘭臺還沉溺在他們過去的光榮,”阿木爾回首,對查幹說,“沒有了猛虎蘇赫巴獸,有熊部根本阻擋不了我的哈森。”
* * *
巴音收到了哈森的回信,他看得很快,在讀完後喝了碗奶茶。他盤坐在有熊部的領地前,就在荒野上,膝頭攤著書本,請求達蘭臺再見他一面。
有熊部的戰士衝他揮手,驅趕道:“滾開。”
巴音用手指在自己的膝前畫了條線,說:“我在青鼠部的領地裡,沒有冒犯你們。”
戰士說:“你擋住我們撒尿了。”
“你要在天神的眼前像牲畜般撒尿嗎?”巴音看書,“隻要達蘭臺再見我一次,這片戈壁都能送給你們做糞坑。”
巴音是“智者”,他帶著書,就是大漠裡行走的天神智慧眼,隻要他不願意,任何人都不能在他眼前脫褲子撒尿。阿赤和胡和魯都不尊重巴音,所以他們都死了,這讓巴音更具神秘感。
這是巴音守在這裡的第五日,達蘭臺終於肯再見他一次。
巴音收拾起書,對達蘭臺說:“尊敬的……”
“離北鐵騎已經到了邊郡,留給哈森的時間不多了,”達蘭臺脫掉腳上的靴子,赤足踩著黃土,“他殺掉他的妻子了嗎?”
巴音把哈森的回信套了出來,準備遞過去。達蘭臺抬手制止了,他搖搖頭,說:“我不認得字,你讀吧。”
“雄鷹希望我告訴你,”巴音說,“他——”
巴音的話講到一半,聽到不遠處傳來馬蹄聲。達蘭臺站了起來,他走向前方,還沒有開口,就見匹棗紅色的駿馬直衝進來,在有熊部的領地裡顛步,最終停到了達蘭臺的身前。
“我在赤緹湖畔聽說尊敬的達蘭臺想要我的腦袋,”朵兒蘭拎著她的馬鞭,在馬匹躁動的顛步裡,看著達蘭臺,“你想要拿猛虎蘇赫巴獸來脅迫我的丈夫,那就應該先徵求我的同意。”
“於是你策馬趕到我的領地,”達蘭臺欣賞著這朵傳聞裡的赤緹花,“是決定用自己的腦袋來替你的丈夫謀取這場勝利嗎?”
巴音倏地站起來,看領地內的戰士也站了起來,他趕忙走近,抬臂護著朵兒蘭的馬,對達蘭臺說:“不,這不是雄鷹的意思……”
“我哥哥殺了你的君主,”朵兒蘭抬起手背,擦拭著臉上的灰塵,她連續跑了幾日,“格根哈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卻不配稱為英雄。你想要替蘇赫巴獸報仇,你可以拿走我的腦袋,但這是有熊部跟胡鹿部的恩怨,不是你跟哈森的恩怨,你應該對我說。”
朵兒蘭說著把腰間的匕首扔到了地上。
“我願意為格根哈斯的魯莽向有熊部以死謝罪,達蘭臺是個好漢子,拿起這把匕首殺了我,我們胡鹿部就此還清了這筆債。”
達蘭臺拾起這把小巧的匕首,它精致漂亮,鑲嵌著貓眼,就像朵兒蘭一樣,帶著種鋒利卻天真的美麗。
“你很有勇氣,格根哈斯如果像你一樣有勇氣,有熊部和胡鹿部在多年前就能成為兄弟。”
“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你拿著我的腦袋祭奠猛虎,再撿起你的彎刀追隨雄鷹,”朵兒蘭翻身下馬,裙擺搖晃在夜風裡,她幾步走到達蘭臺身前,“有熊部的機會就在此刻。”
達蘭臺攤開手掌,盛著朵兒蘭的匕首,仿佛盛著朵怒放的花。他看向朵兒蘭,奇怪的是,那眼神仿佛在看著自己的女兒。夜裡的凜風吹動有熊部的旗幟,達蘭臺滄桑地說:“傻女孩,這筆賬還不完。”
巴音趁機說:“雄鷹可以向達蘭臺承諾,不論有熊部願不願意出兵邊郡,他都願意歸還有熊部的故土,並且給有熊部自己所有的牛羊,作為替胡鹿部道歉的賠禮。但是如果達蘭臺執意要奪走他的妻子,他就要賭上性命,跟有熊部不死不休。”
達蘭臺時刻眯起的眼睛張開些許,他聽到過類似的話。
海日古坐在帳內,就在兩日前,也曾經恭敬地對他說:“中博的府君向達蘭臺伸出臂膀,我們願意為有熊部奪回故土,在此以前,端州還肯給有熊部供應足夠的糧食。”
這些人都知道,有熊部想要回到故土,他們更願意待在老地方,替蘇赫巴獸守著雪峰。
達蘭臺握起手掌,仁慈且輕快地說:“有熊部得到了該得到的,情願為你們而戰。”
他給了海日古同樣的回答。
第245章 驛站
子時兩刻, 星垂平野。
蕭馳野站在沙丘上, 喝著他剩餘的馬上行。烈酒衝到喉嚨裡,他咽得很慢, 讓辛辣長時間地停留在口中。入夜後的風會加劇, 黃沙埋過浪淘雪襟的馬蹄, 兩刻一過,蕭馳野就看見了回程的海日古。
海日古下馬, 摘掉遮蔽口鼻的面紗, 偏頭啐了幾口沙子,說:“達蘭臺同意了。”
蕭馳野沒開口, 後邊的晨陽問:“你說了什麼條件?”
“我們給他鎖天關東部的草野, 那是有熊部的故土, 達蘭臺想要回去。”
“你給了他們寬闊的草野。”蕭馳野重復地說道。
海日古微微舉起雙手,對蕭馳野說:“府君要給有熊部悍蛇部的領地,那裡更肥沃,我認為我的談判更加劃算。”
“悍蛇部的領地靠近離北, 把有熊部遷到那裡更容易掌控, 這才是蘭舟想要的結果, 可是你卻把他們推回了雪峰東側,”蕭馳野把酒囊擰緊,扔給了旁邊的晨陽,“雪峰東側沒有眼睛能盯著他們。”
海日古追了幾步,跟在蕭馳野身後,說:“有熊部念舊, 悍蛇部的領地再肥沃都難以撼動他們的決心。二爺,隻有雪峰東側能打動達蘭臺,況且那裡的草野已經快消失了,他們終究還是要向北遷徙。”
“你在耍花槍,”晨陽側身靠胸膛擋住了海日古,他抬臂隔開距離,沒有讓海日古繼續追著蕭馳野跑,“你沒有跟達蘭臺談青鼠部的領地。”
作為誘餌,青鼠部的領地也是中博的籌碼,在沈澤川的預算裡,海日古應該先跟達蘭臺談青鼠部的領地,最後再拋出悍蛇部的領地,但是海日古沒有這麼做,他懂得在其中為自己謀取利益,他想要用雪峰東側的草野把悍蛇部的領地換掉,把這塊肥沃之地留給他自己率領的黑蠍子。
蕭馳野已經上了馬,晨陽還擋著海日古。
海日古不能推開晨陽,他在原地煩躁地走動,衝晨陽無可奈何地打開手臂,說:“你該自己去跟達蘭臺聊聊天,看看他會不會按照你的猜想走。”
晨陽把海日古蹭歪的佩刀戴正,說:“他已經按照你的猜想走了。你想要悍蛇部的領地,府君自然會給你,但不是用這種辦法。你待在府君身邊這麼久,卻根本不了解你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