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嶺沒回答,海日古撿起桌面上的果子,咬了一口,道:“蘇赫巴獸殺掉了馮一聖的小兒子,也殺掉了馮一聖。他被阿木爾驅趕著離開了鎖天關,在退到青鼠部後方以前,曾經在格達勒待過一段時間。”
這是個奇怪的人。
海日古記得蘇赫巴獸,傳說中的猛虎英雄,他在格達勒尋歡作樂,每次醉後都要拍鼓跳祭祀舞。這個高大雄壯的男人頭發摻白,他還沒有老,卻像是已經死去了。
“我有個朋友,”蘇赫巴獸在火光裡飲酒,“他喝過我的馬奶酒,殺掉了我的兒子們。我向他報仇,他就離開了我。”
他把酒囊倒過來,空空的。
“我們是雪巔兩側的雄鷹,要死在對方手上。”
“可惜他死了,”海日古把果子吃完,“他在格達勒染上了風寒,病得快要起不來了。悍蛇部包圍他,他一個人喝光了帳中的馬奶酒,最後帶著他的彎刀,戰死在了戈壁上。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割掉他的頭顱,拿去獻給了阿木爾。”
餘小再“啊”一聲,不再說話了。
池心亭內的眾人都沉默下去。
格根哈斯靠著蘇赫巴獸的頭顱,讓胡鹿部成為了阿木爾的朋友,同時他也成為了哈森的朋友。幾年後,蕭方旭的馬蹄踏斷了格根哈斯的脖頸,再幾年後……孔嶺沒有開口。
“海日古到邊郡,府君還要霍凌雲同行嗎?”姚溫玉略過這個話題,問道。
“霍凌雲不去邊郡,”沈澤川側頭看向水簾外邊,那裡挺身站著霍凌雲,他說,“他的火銃要往北走。”
* * *
翌日蕭馳野帶著鐵騎過境,沈澤川站在城門前的馬道看著黃沙滾滾襲來。猛盤旋而下,在沈澤川頭頂唳鳴兩聲,接著再度飛高,衝向南方。
費盛聽見離北鐵騎的雷聲,上前要替沈澤川擋黃沙,沈澤川稍稍豎起折扇,沒讓費盛站到自己前方。
浪淘雪襟戴著重甲,呼著炙熱的鼻息,從馬道那頭率領鐵騎直驅過來。沈澤川逐漸露出了笑容,他在蕭馳野靠近的過程裡抬起了右臂,寬袖下滑,露出了裡邊的臂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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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目視前方,沒有勒馬,在經過沈澤川時垂下隻手臂,隻聽一聲脆響,兩隻臂縛“砰”地挨在一起,僅僅是一個眨眼,就擦了過去。
風帶起沈澤川的袖袍,他說道:“大捷。”
蕭馳野笑起來,他迎著烈日繼續策馬向前,大聲說:“大捷!”
熱浪席卷,飛沙撲道,兩個人擦臂而過,都沒回頭。
第243章 爭取
邊郡面朝大漠, 受風沙侵蝕, 站在城牆上很少能看見蒼穹。境內屋舍低矮,到這裡眺望四野, 入眼皆是土黃色。沿途綠植稀有, 馬過數裡才能看見幾株歪脖病樹。戈壁間的荒草層次不齊, 像是年過半百即將禿頭的堂上老爺。
蕭馳野的頭盔上都蒙著層灰,他摘掉頭盔, 背朝落日, 看前方浮動在沙浪裡的邊郡城牆。
“這裡是真的窮。”海日古跳下馬背,頸間的配飾“哗啦”作響。他擰開水囊, 仰頭把水澆到臉上, 閉著眼說:“蠍子根本不到這裡來。”
邊郡沒田, 腳下的土地太貧瘠,在炎熱的六月已經暴露出要崩裂的苗頭。蕭馳野挪開軍靴,看著黃土縫隙間爬動的蟲。
“阿木爾費力得到的鎖天關東部草野被黃沙侵襲,在鹹德元年變作了荒蕪地, 青鼠部因此放棄了那裡, 退回邊郡東邊。”海日古撩起湿淋淋的頭發, “府君要我跟有熊部談,卻沒有給我誘餌。這樁生意需要腦子,我沒有。”
* * *
海日古不老實,他知道該怎麼談判,就像他跟顏何如談的那樣,這隻黑蠍子很懂規矩。沈澤川沒有給他明確的誘餌, 意味著他把生意談得再劃算,獎勵都由沈澤川說得算,但他想要從蕭馳野這裡得到討價還價的機會。
蕭馳野沒看海日古,說:“你最好有。”
海日古摸了幾把後頸,有點訕訕的意味。他澆到身上的水很快就消失了,露在悶熱裡的肌膚是古銅色。海日古把水囊擰好,再接再厲,說:“我給有熊部過冬的糧食,他們有了足夠的糧食就能待在領地。”
“如果你隻能做到這樣,”蕭馳野隨著影子的挪動,把目光放到了邊郡的城門上,說,“那這樁生意誰都能談。”
海日古連續碰壁,揉了揉自己不通暢的鼻子,說:“好吧,我會給他們新的選擇。”
邊郡的城門正在打開,戚竹音腰間掛刀,抱臂站在吊起的城門前。她昨晚夜行探路,今日末時才回來,隻睡了兩個時辰,神色困乏,看到蕭馳野沒那麼高興。
“呦,”戚竹音說,“來了。”
蕭馳野把自己的腰牌扔給戚竹音,戚竹音接了,也沒有看,隨手把腰牌遞給了戚尾,帶著蕭馳野轉身入城。
“鹹德四年我到這裡,陸廣白說要種樹,”蕭馳野的重甲在餘暉裡熱得發燙,他說,“邊郡怎麼還這麼荒?”
“他想得美,”戚竹音睡得脖頸疼,這會兒微微晃動了下腦袋,看著街市間逐漸亮起的燈光,“鹹德六年風沙大,他攢錢跟河州買了批苗,趁著春天在邊界上種下去,沒活過月底,就讓騎兵給踏了。”
“當時駐扎在青鼠部的是哈森?”蕭馳野登上階,把頭盔放在邊上,跟戚竹音坐在這裡,看鐵騎入城。
“是哈森。”戚竹音沒坐,她斜靠著門,下巴浸在餘暉裡,說,“你讓朝暉傳的信早就到了,六月要打場硬仗,但前提是哈森真的會掉頭南下突襲端州。如果他沒有來,沙二營就要因為你這次的調兵承擔後果。”
“阿木爾跟胡鹿部結合,還在勸說有熊部歸順,哈森的糧食所剩無幾,”蕭馳野說,“他必須到端州拿糧食。”
“你帶著隻蠍子,”戚竹音說,“沈澤川想要做什麼?”
“哈森打端州,援兵要停在茶石河對岸的格達勒,隻有有熊部能在東南方攔截我,”蕭馳野伸長腿,“蘭舟想要跟有熊部談談。”
“那他得拿出足夠的誠意,”戚竹音站直了身,抬臂指向南邊遙遠的雪峰,“熊在南方擁有過草場,沈澤川的糧倉喂不飽他們,他們的貪婪你根本想象不到。”
戚竹音,不,從戚時雨開始,啟東就試圖跟有熊部談判,希望他們能夠像北邊的回顏部一樣投靠大周,但太難了,有熊部是強部,他們跟一無所有的回顏部完全不同,他們相信自己的彎刀和熊馬能搶到更好的土地,因此他們連阿木爾的賬都不買。
“蘭舟肯把悍蛇部的領土給他們,”蕭馳野說,“他們離開鎖天關以後就在四處遊蕩,這是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戚竹音蹲下來,對蕭馳野說:“是,你們可太聰明了,有熊部確實想要領地,但你是大漠大君嗎?沈澤川在中博跟大周人玩的把戲,到這裡沒用,熊不吃畫出來的餅。我跟他們打交道,他們遠比悍蛇部更狡猾。”
* * *
歷熊在檐下捉四腳蛇,他跪在光潔的木板上,拎著四腳蛇的尾巴,對丁桃說:“烤它,好吃。”
丁桃盤著腿,握筆寫寫畫畫,得空兒瞄了四腳蛇一眼,嫌棄地說:“嘔。”
歷熊輕甩著四腳蛇,道:“這是格達勒的蛇。”
丁桃好久沒有聽到歷熊提起格達勒和雷驚蟄,他把本扣在一旁,看著四腳蛇:“這不跟茨州的四腳蛇長一樣嗎?”
歷熊在空中嗅了嗅,說:“不一樣,這個有味道,大漠的味道,黃沙!”
“它都從格達勒跑出來了,”丁桃端著下巴,故作深沉,“想必是格達勒的日子不好過,還是待在這裡最舒服。”
歷熊說:“不是的,它喜歡待在……”
費盛站在那頭喊丁桃,丁桃一骨碌爬起來,沒有聽歷熊說完,就跑了過去,膝間兜著的糖掉了一地。
“……待在老地方,”歷熊望著丁桃,伸手把糖都拾起來,一股腦全塞到嘴裡,含糊地說,“我也喜歡待在老地方。”
* * *
有熊部現在的首領叫作達蘭臺,他不是蘇赫巴獸的親眷,而是蘇赫巴獸的親兵。蘇赫巴獸戰死格達勒以後,達蘭臺就帶著有熊部剩餘的精銳逃到了青鼠部的後方,在那裡待了很多年。
達蘭臺坐在帳子前,從篝火中取出土豆,掰開了,就著曬幹的馬肉吃。他胡子濃密,咀嚼時顯得很滑稽。他不像蘇赫巴獸那般威武雄壯,他很矮小,矮小到不像有熊部的人。
“大漠中行走的智者,你騎著馬到我的帳前,帶來了雄鷹的勸誡,”達蘭臺把燙口的土豆吞咽下去,看著篝火邊的巴音,“可是雄鷹的要求太過分了。”
“雪峰下的熊首領,”巴音盤坐著朝達蘭臺行禮,“我帶著雄鷹最真摯的問候,要求都是可以商量的,雄鷹把你們當作朋友。”
哈森就是悍蛇部的雄鷹,他早在蕭馳野動身前就派來了智者巴音。
達蘭臺把另一半土豆分給巴音,說:“離北來的狼崽年輕力壯,我聽說他殺掉了胡和魯和阿赤,在茶石天坑擊敗了雄鷹驕傲的蠍子。我已經老了,騎不動馬,恐怕無法再與這樣的年輕人搏鬥。”
巴音雙手接過土豆,隻猶豫了短短幾瞬,說:“你是‘猛虎’蘇赫巴獸的熊,帶領著有熊部屹立在大漠東南方,是悍蛇部都不敢輕易招惹的強者,雄鷹堅信你的強大。離北的狼崽太年輕,他遠不如狼王可怖。”
“如果真的是這樣,”達蘭臺擦抹著胡子,“那麼砍掉狼王頭顱的雄鷹為什麼遲遲沒有宰掉這匹狼?”
達蘭臺沒有說謊,他確實很老了,頭發還沒有花白,雙手已經變得不再能長久握刀。他雖然沒有蘇赫巴獸的銳氣,卻能帶著有熊部渡過暴風雪,在大漠裡保持著強部的尊嚴。他不是胡和魯那種人,他比巴音還像個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