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下巴在我發間溫柔摩挲幾下:「你要不要去上班?」
夢境和現實的界限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我「啊」了一聲,怨念十足——為什麼做夢也要工作?!
不過,我的數據一直沒進展,我確實很惦記。說不定,還能夢到什麼突破呢?
猶豫一下,我還是爬了起來。
洗漱,穿衣,化妝。
臨出門前,才有點遲疑地問季錚:「你今天做什麼?」
他剛回國,我也不知道他會怎麼安排自己的日程。
但季錚很輕快地說:「我打算收拾房間,然後熟悉一下環境——你幾時下班,我去接你。」
「六點。」
夢裡的周一,和現實中也沒什麼區別。
我照常上班、午休,見縫插針,回了幾條季錚的消息。
「路過一家很棒的酒吧。隻可惜我現在不能喝酒,不然可以跟你一起去。」
「其實我也不常喝酒的……」
「我買了食材,晚上我們在家吃飯嗎?然後可以去河邊散步。」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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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的計劃都沒成功。
因為顧雅和江馳突然約季錚一起吃晚飯。
季錚帶我赴約。
我們四個人坐在酒店包廂裡。你看我,我看他。
江馳率先拍手笑道:「老季,你掩藏得可真好呀,我都沒看出來。」
「我還說,從前那麼多女孩子追你,你看也不看一眼,原來是早就心有所屬。」
顧雅也在一邊擠眉弄眼地幫腔:
「嘉儀快說,你喜歡學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半年前?一年前?昨天你們還裝不熟,今天就手拉手——嘖嘖,你真是不把我當朋友,這麼大的事情都不跟我說。」
我的臉微微燙起來。
從前,我把季錚看作天上月,隻敢仰望。
可是現在,月亮為我而來。
在季錚一如既往溫和目光的注視下,我微微笑著,面對眾人,坦白一段陳年的暗戀。
「十三年前。」
顧雅愣住:「十三年?」
「是啊。我愛他,整整十三年。」
看似雲淡風輕,但我的心底,已是一片苦澀。
我在替 24 歲的自己,羨慕我此刻的從容和勇氣。
可是此刻的我,也在羨慕那個 24 歲的怯弱的自卑的自己。
她尚且還能追隨季錚的腳步。
而我,卻隻能在夢裡,望進他的眼底。
桌布下,季錚捉住我的那隻手,霍然一緊。
他抿著下唇,帶著笑,點一點頭。
「這樣說的話,似乎我喜歡嘉儀的時間,稍微短了一點……」
季錚看向顧雅戴著婚戒的手,他的眼神裡,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不過,也沒有關系。」
「我會想辦法,加倍補回來。」
13
這個夜晚,我的潛意識依然是信馬由韁,構思了很多尺度更大的情節。
我嘗試過克制。
比如,找個借口要求停止:「季錚,我腰疼。」
但我大概就是口嫌體正直。
聽見我求饒一般的要求,我夢境裡的季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一句話就讓我的費盡心機維持的矜持瞬間崩塌。
「疼嗎?」
「我幫你揉。」
我的聲音被他封在唇齒間。
壓抑了太久的愛意是虧欠。
在尋到了補償的途徑後。
它在我的夢境裡,來勢洶洶,融入骨血。
……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棂的時候,季錚送了我一幅畫。
「喜歡嗎?我連夜畫的。」
是一幅鉛筆繪成的戒指草圖,圖案參考了向日葵,小巧玲瓏,極具巧思。
「很漂亮。」
季錚好像在認真觀察我是否喜歡,聽見我肯定的答復,他揚起嘴角。
「那就用這個圖案,做一枚戒指向你求婚,好不好?」
我整個人都仿佛喝醉了,面紅耳赤地問他:「為什麼是向日葵?」
季錚別過臉,白皙的耳垂也似乎因此發燙。
「很久之前,你送花給我……就是向日葵。」
我確實送過花給季錚。
向日葵的花語,是沉默的愛。恰如我對季錚的喜歡,永遠不敢說出口。
那一年,季錚本科畢業。
在花店裡親手包扎耽誤了一點時間,就在我抵達畢業典禮現場的時候,我看到季錚懷裡的花,足有三四束了。
每一束,看起來都比我買的要貴,要美。
我突然膽怯,駐足不前。
季錚卻招手叫我過去。
「這是送給我的嗎?」
我舌頭好像打結了,唯唯諾諾,說不出來話。
可是季錚已經伸出手,想要接過花。
「如果是送我的話,我就笑納了。」
「如果不是的話……」他頓了一下,仿佛有些為難,「我可以幫你轉交。」
我生怕季錚誤會,趕緊糾正:「不是的。我是想送你的——祝你畢業快樂。前途似錦。」
季錚目光柔和,珍而重之地將我的花抱在懷裡。
「多謝嘉儀。」
那是第一次,季錚直呼我的名字。
我一直以為他不記得我。
他是怎麼記住的呢?
校園裡的季錚很優秀。
拋卻傲人的家世不談,他的才華也是有目共睹。
績點 4.0,專業第一名。獎學金拿到手軟,競賽金牌數不清。
喜歡季錚的女生很多。幾乎每個學期,他身邊都會有一兩個女生,狂追不舍。
她們表達喜愛的方式如此熱烈而真摯。
渺小平庸如我,越發不敢表露我的心意。
我隻能努力地圍繞在季錚的身邊,盡可能接近他,又不能引起他注意。
季錚參加的選修課,我也選。哪怕主講的教授是出名的掛科達人。
他入的社團,我也加。
甚至他報名的比賽,我也不假思索地緊隨其後,哪怕在準備功課的時候,我忙得焦頭爛額。
可是,能在領獎臺跟他並肩站立,總是好的。
在剛與季錚重逢時,我在季錚的行李裡,看到過一個懷抱向日葵的女孩。
那居然是我的背影。
所以,在我小心翼翼跟在季錚身後、踩著他的腳步往前走的時候,他已經記住我了。
在我暗暗喜歡他的時候,他也在注視著我的靠近。
14
這一瞬間,心髒有種輕微的抽痛。
我為這個後知後覺的秘密而感到欣喜。
然而喜悅過後,是深入骨髓的痛。
和季錚廝守終生固然美好,可是等我一朝夢醒,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還能忘得掉他嗎?
原本忘記他就是一件難於登天的事。
我得到了季錚回饋的愛,然而,這隻是一個夢。
等我醒了,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原來幸福到了極致,也會絕望。
季錚用指腹撫著我眼角的淚痕:「跟我結婚好不好,嘉儀?」
「答應我,這是我最後……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季錚輕聲細語,像是在哄我快點答應。
他越溫柔,我越絕望。
可是,我沒辦法違背我此刻的心。
季錚不需要知道在他離開後,我會過得多麼孤單。
他隻需要知道,他深愛的陸嘉儀,願意嫁給他為妻。
我想咧開嘴笑,但眼淚卻先一步掉下來:「我答應。」
隻要是你,我什麼都答應。
季錚撥開我因為流淚而沾湿的碎發,小心翼翼地再次親下來。
「多謝嘉儀。」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
婚紗店、婚慶店,季錚帶著我一家一家看過去,並且在每一位迎賓上前問候的時候,主動報以微笑:「麻煩幫我的未婚妻選她最喜歡的。」
最後,我們去了珠寶店。
季錚極有耐心地邊選石頭,邊和設計師商議細節。
大概是理工科出身的職業病,他事無巨細,連細節都要摳到位。
我笑吟吟地看著我深愛的人為我定制屬於我們的婚戒。
店裡安放了不少鏡子。鏡子裡的人影幢幢,讓我略有些不自在。
店員身形一動,撞到擺在櫃臺上的一面鏡子。明亮的燈光從鏡子裡反射,刺入我目中,我捂著眼睛,一陣天旋地轉。
季錚不漏過任何一個我的細節,他眼疾手快地攬住我:「嘉儀你怎麼了?」
我自己也是滿腹狐疑,但不忍讓季錚擔心,就隨意找了個借口: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吧?這幾天一直有點頭暈,有點像是低血糖的症狀。」
這話說的我自己也想笑。
我在自己的夢裡,又怎麼會低血糖?
可是季錚的臉色,卻因為我這句話而微微發沉。
不知為何,他的神情看起來很難過,好像在經受什麼痛苦記憶的折磨。
幾秒鍾後,季錚調整了表情。
他柔聲安撫:「我陪你去看一下醫生。」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季錚為我預約了幾乎醫院的全部科室。
我很想說沒必要。
但他非常堅持。
簡直把我當成了什麼脆弱易碎的稀世珍寶。
隻不過,全套檢查做下來,我除了有些疲憊,身體並無大礙。
於是婚前的準備工作繼續進行。
一個尖銳的問題突如其來。
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可是季錚有父母親人。
他的父母,會接受這位倉促結婚的兒媳嗎?
15
幾天後,季錚在辦公室陪我用餐時,有位不速之客造訪。
女人珠光寶氣,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
無需自我介紹我就知道,她是季錚的媽媽。
十三年前,我就見過她。
那時候,她在跟學院領導聊天。
副院長在誇季錚的功課。季錚媽媽面帶微笑,語氣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傲慢。
「我是想讓兒子讀 MIT,可是他爺爺是從貴校畢業的,為了讓老人家開心,我才讓阿錚在這裡讀書。」
「聽說貴校很多女孩子喜歡阿錚?」
「她們也別太主動了。我早就給阿錚看中了我家世交的女兒,那才是家學淵源,知書達理……」
她的指尖指了指學院辦公室桌上那疊貧困生名單。
「也就是我們家阿錚脾氣太好,讓有些窮學生以為攀上高枝,就能做鳳凰。」
也就是那一天,我才明白,我拼盡全力才能到達的山頂,有些人從一出生就站在那裡。
那時候我是膽小鬼,連表白都沒有勇氣。
現在的我,卻可以從容地迎上季錚媽媽探究的目光,坦誠地說。
「您好,我在跟季錚交往。」
「我是 A 大生物醫學工程系的副教授,陸嘉儀。」
這句話聽起來很普通。
但我卻為此努力了十三年。
然而,就算如此,對季錚媽媽來說,也隻是「不過如此」。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和季錚交握的手,眼神中的不滿一覽無餘。
阿姨仿佛無視了我的存在,直接看向季錚:
「阿錚,回國這麼多天也不跟家裡說一聲?看來我們需要聊一聊。」
明明是舒緩的語氣,卻讓我頭皮有點發麻。
季錚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手,然後回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我可以跟您聊聊,但您是不是該跟我的未婚妻道一聲好?」
季錚媽媽的眼神陡然變冷,大有把這場會面鬧個你死我活的架勢:
「阿錚,我同你說過多少遍,門當戶對,是你婚姻的基礎。」
「我沒點頭的未婚妻,別想進我季家的門。」
「如果你堅持娶她,我會收回你所有的繼承權——」
可是季錚卻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請你收回吧。多謝。」
「以及……我選擇愛誰,不需要不愛我的人來指點。」
季錚媽媽快步上前,似乎想教訓一下這個兒子。
可是季錚卻扶著她的手腕,將她輕輕調轉了個方向。
「不好意思,這是她的實驗室,您來之前,需要向她預約。沒預約,不見客。」
厚重的木門被關上。
季錚眼底閃過稍縱即逝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