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口一緊,小心翼翼地問:「季錚,你還好嗎?你和阿姨是不是……」
他卻捉住我的手,按在他腰身。
「不要管她。」
他的眸子沉靜,仿佛蘊藏了不為我所知的情緒。
「嘉儀,任何人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任何人都不能。」
就算是我的幻想,能夠得到季錚這一句話,也已經足夠了。
我閉起眼睛,聲音低,但堅定。
「季錚,我信你。」
我既然得到了你,我就不會松手。
直到夢醒。
直到命運將我們陰陽分隔。
16
我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醒。
事實上,我和季錚,安然無恙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我簡直是挖空心思,充滿儀式感,把每一天都當作和季錚的最後一天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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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等到了婚戒完工。
小巧精致的飾品滿鑽鑲嵌,沉甸甸的,拿在手裡,很有安全感。
我們等到了我升職。
在慶功會上,季錚挽著我,逢人便說,「我是陸教授的未婚夫,馬上就是她的丈夫」。
我們又等到了季錚補辦的身份文件,並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去民政局,領了證件。
那天,季錚下廚做了四菜一湯,並在我誇贊他手藝之後信誓旦旦,以後的飯都由他來做。
為了履行諾言,在翌日下班後,季錚接我去了超市。
我們挑選了滿滿一車的食材。
然而,就在我將車子推入收銀臺通道的時候,眩暈突如其來。
我整個人像被浸在水中。
痛感如此強烈,我甚至無法呼吸。
也許,這就是我夢的終點。
也許,這就是我們分別的時刻。
我扯住季錚的衣襟,盡量把他的臉拉到自己身邊。
「季錚,你記住,我愛你。」
「無論生或者死。我都會愛你。」
季錚額頭青筋暴起,他攬著我的腰,沉聲道:
「陸嘉儀,別說那個字。我不會讓你有事。」
是的,他不會讓我有事。
那麼湍急的河流,那麼絕望的環境,哪怕是死,他也要舍命救我。
眼淚自眼角簌簌流下,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季錚說。
「季錚,如果有下輩子,你不要救我了。」
「如果救下我是以你的死亡為代價……」
「季錚,我寧可你不要救我。」
此言一出,季錚映在黑眸裡的最後一點光倏然暗去。
我看到他的嘴唇一張一合,應該是在焦急地跟我說著什麼。
但我已經聽不清了。
我好像坐在一條簡陋的小船上左右搖晃,頭暈腦脹,並不清楚自己將駛向何方。
17
我似乎昏迷了很久。
醒過來的時候,入目就是一片沉冷的白色,鼻間嗅到了消毒水的氣味。
我眨了眨眼睛,確認自己在醫院,因為身邊一位護士在調整我的點滴。
「您醒啦?頭還暈嗎?」
這並不是我所關心的問題。
我隻想知道,我的夢到底有沒有醒。
踏入社會這些年,我已經習慣於付出最多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
如果我真的醒了……
我的大腦好像突然遲鈍起來,久久想不到「如果我真的醒了」的下一句應該是什麼。
直到低沉溫和的聲音打斷我發怔。
季錚低眉看我:「好點沒有?」
眼淚就在這一刻盈滿眼眶。
18
我身體的各項指標都正常,醫生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會突然暈倒。
輸了一瓶葡萄糖,我的精神逐漸恢復,季錚卻仍是怏怏。
他眉眼中有幾不可查的失落和憂懼,似乎狀態不太對。
我打趣他:「笑一笑嘛!病的是我,又不是你。」
季錚抬眼看了看我,削梨的手並沒有停。好半天,才說了一句。
「看到你昏睡的樣子,我……害怕。」
季錚素來沉穩,我就沒見過他害怕。可是此刻他聲音裡的悲慟根本做不得假。
我心念一動,輕聲安撫他。
「不會啊,我一直活蹦亂跳的,連感冒都很少有。」
說完,我自己也有點迷惑——我確實身體不錯,在實驗室裡還有「女鐵人」的外號。
按理來說,夢是現實的延續,我也應該身強體健才是。
可是在夢裡,我總是頭暈。
不過,醫生說沒事,就應該是真沒事。
這場小插曲之後,一切都好像恢復了正常。
除了,季錚似乎變了。
我逗他,他會笑。
我跟他聊天,他也會回應。
但我卻能感知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似乎在靜靜凝視著我。
眼神悽惶。
他現在很少主動說話。
但說話省下的力氣,卻用另一種方式表達。
京市初春的第一場雨落下的那天。
空氣潮湿,玻璃斑駁。
我們平靜地度過了一天。
季錚如往常一般,偎著我入眠。
似睡非睡之際,我感到滾燙的氣息拂在我臉上。
良久,他仿佛是下定決心一般,認真且鄭重地說:「嘉儀,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好好生活。」
沉醉於睡夢中的幾日,我的警惕性都變弱了,這句話分明有告別之意,可我卻合著眼,摟上季錚的腰身。
話音裡已經帶上了餍足之後的疲倦。
「我知道啊。」
「你不在的時候,我就是這樣做的。」
我在睡夢之中也不忘驕傲地告訴他,
「你都看到了,我現在是陸老師,是你實驗室的頂梁,我發了好多文章,我還拿過好多獎……」
「你不在的時候,我也很厲害哦。」
雖然閉著眼睛,但我也能感到季錚心髒的震顫。
他在我臉上摩挲。
一下一下,動作輕柔。
是愛不釋手。
也是欲罷不能。
然後,就再沒了聲息。
……
我從夢中猝然驚醒。
睜眼是滿室的明亮。
我勉強支起身體,隻覺頭暈目眩,忍不住脫口而出:「季錚,我又頭暈了。」
沒有回應。
心頭突然湧上一個可怕的預感。我愣了愣,啞聲重復:「季錚,我頭暈。」
仍然一室安靜。
他的氣味仿佛還留在唇齒之間。
但我卻心知肚明——昨夜的季錚,在跟我告別。
我醒過來了。
這一場久別重逢的漫長的夢,終究如一縷青煙,消散無蹤。
我應該習以為常的,不是嗎?
畢竟我已經過了七年「失去季錚」的日子。
可為什麼我還是會心痛如裂?
我摸索著打開手機。
我記得自己是加班勞累才睡過去的,這一覺也不曉得睡了多少個小時——
看到手機上的日期時,我的身體霎時僵硬。
19
我本以為一夢數月已經足夠離奇。
卻想不到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在夢中,我與季錚重逢,度過了兩個月零十三天。
而現實中,時間居然在同步推進。
唯一的問題是:季錚,從始至終,沒有死而復生。
我失魂落魄地找遍了身邊的所有人,試圖向他們求證,我的夢並非是夢。
但我隻得到了「他去世七年了」的回答。
兩個半月之前,我當真參加了那次同學聚會。
隻不過,聚會的主題從季錚回國,變成了賀某位同學新婚。
這之後,我也和顧雅夫婦吃了飯。隻不過,四人聚餐變成了三人。
這段時間我照常上班,工作進度完全沒有被耽誤。
季錚每天送我上下班,甚至有時候,連中午飯都會跟我一起吃。
他是曾經學校的校草,時常出入我的辦公室,自然引人矚目。
可是學校的任何監控都沒有拍到他。
我去了季錚的墓園,一切都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我還去敲 1501 的門,那裡依舊是空房待租。
我手上仍然戴著那枚訂婚戒指。
但珠寶店說,是我自己去訂購的。
從頭到尾,他們不知道「季先生」是誰。
最後,我在民政局詢問每一位工作人員。
可是對方卻隻是用同情的眼神看我:「女士,我們這裡沒有您登記結婚的記錄。」
就好像是我自己憑空幻想出一個死而復生的季錚。
他出現,恰到好處地填補了我的生活。
他消失,除我之外,沒有人受到絲毫影響。
事到如今,我該清醒的。
可是,清醒好痛苦。
但是這怪誰呢?在夢裡,我明明考量過愛他的後果。
是我想不顧一切地回應他的愛。
那麼,失去那個與我約好生死相依的人的苦澀,也隻能由我承受。
我病了。
嚴重的感冒,又引發肺炎。
顧雅來家中探望。
她一邊給我熬粥,一邊念叨:「醫生怎麼說?是不是你總熬夜加班,免疫力下降啊。」
「我說嘉儀,你年紀也不小了,能不能找個男朋友……」
我忽然抬起頭,怔怔問道:「雅雅,你還記得季錚嗎?」
顧雅迷茫半天,才記起來:「季學長啊,記得,他不是去世了嗎?」
時間永遠在平穩流逝。
縱然出類拔萃如季錚,英年早逝以後,也會逐漸被朋友淡忘。
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忘掉他呢?
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後問顧雅:「雅雅,如果我告訴你,我喜歡季錚,你會怎樣想?」
顧雅臉色驟變:「他已經去世這麼久,就算你從前喜歡他,也該盡快把他忘了。」
我心裡空空蕩蕩,愴然道:「季錚沒有死。他隻是去了瑞士療養。兩個月前他回國了,就住在我隔壁……」
「雅雅你相信我,季錚真的回來了,他跟我朝夕相處,我怎麼可能忘掉他……」
顧雅此時才意識到我情緒不對。
她字斟句酌地勸我:「季學長怎麼可能還活著啊?嘉儀,生死大事,別開玩笑。七年前,我們一起去參加了季錚的葬禮,儀式上我還給你遞了紙巾。」
「嘉儀,季錚真的不在了。忘了他吧。」
20
忘了季錚,說得好容易啊。
若是從前,也許不算特別難。畢竟生死相隔,我們之間分明已經再無可能。
可是,此時此刻,他的懷抱,他的氣息,他的承諾,一切我都經歷過。
我怎麼可能忘得掉。
我哭得毫無形象,顧雅陪著我掉淚。
我哭夠了,沉沉睡去。
我聽見她在跟人打電話。
「我很擔心嘉儀。她居然說季錚還活著,而且跟她朝夕相處了兩個月……」
頓了會兒,我聽見江馳的聲音沙啞地傳過來:「嘉儀會不會真出事了?」
「就像那個電影《美麗心靈》,納什幻想他有朋友,有敵人。後來他確診為……精神分裂。」
顧雅斥他胡說,掛了電話。
我緊抿著唇,淚如雨下。
事到如今,沒有人相信季錚回來過。
連我都漸漸要不相信他真的回來過。
我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粉飾太平。
假裝一切沒有發生,帶著對季錚的思念,繼續咬牙生活。
……就好像我這七年,一直都在做相同的事。
季錚去世七周年忌日,我抱著鮮花去看他。
季錚的墓前隻有零星幾位吊唁的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