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繼承永寒君對他母親的情誼,讓自己好過一點。
「你難道不為自己想想?」韶幽退後兩步。
「想什麼?」
烈日當頭,我訓練累了,一頭扎下水,直接喝幹半個湖泊,這才仰起頭,抖了抖身上的鱗片和毛。
「想想不用被人宰割的日子。」
韶幽收起了雨傘,扔到別處:「想想凡俗人間的天倫之樂,母親的愛是很好的東西……你本不需這般努力,就能很開心。」
我懂得他的意思。
「但我並非凡俗人家的孩子。」我搖搖頭,淡然道,「永寒君要的也不是孩子,而是助她伐天的利器。」
倘若我非利器,永寒君就不會生孩子了。
自然也沒了今日的討論。
「我覺得,伐天是件好事兒,一旦成功,五界受難者們各自都能落到好處。」
我語氣輕快,眼中一片明澈真摯。
韶幽涼涼地笑了:「你能這樣想,說明依然有冗餘的權力和資源傾斜給你,你不必為生存空間憂慮,不必朝不保夕地逃命。」
「在這等世道下,天真樂觀,才是第一值得炫耀的資本呢……就跟我當年一樣。」他笑得嘲弄。
韶幽比我年長兩百歲,卻曾碎丹兩次。
第一次舍棄妖骨,是為上天庭,碎妖丹凝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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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則是青雲君落難後,他幾經流落,輾轉為奴,先後被幾位主家攝取仙基,金丹枯竭而散。
欺辱過他的,有仙人,也有大妖。
他自己做過妖,也做過仙,沒什麼不一樣的。
無非是妖的惡粗蠻赤裸些,仙人的惡藏在市侩精明的偽善之下。
幾百年的顛沛流離,韶幽大徹大悟。
什麼出身、人脈、族類、站隊……他唯一能依仗的,不過是自己這身殘破的修為。
饒是兩次內丹破碎,韶幽依然在三百歲之前,重新凝聚妖丹。
無論仙妖,內丹的凝聚都是修煉之基礎,內丹的優劣,直接決定壽元與資質上限。
要說韶幽的這番境遇,給他帶來了什麼,不過是讓他一次次被消磨得更平庸了。
越修煉,就越有這樣的感覺。
韶幽以前的資質,可是被永寒君看中,執意要選作「欺天之器」打造的頭一人。
他也曾狂熱地追求過正義,自認為,我輩妖修,能為伐天大業犧牲小我,有何不可?
然後呢?
然後呢……
如今,他似負萬斤之重的軟骨蛇,爬得磕磕絆絆,舉步維艱,卻未必比小家蛇修煉得快多少。
「當年,青雲君為何要投身天庭?」我好奇。
韶幽沉默下來。
我以為,他不會說了。
「因為,不夠用了……」韶幽的笑,透出晦澀的譏諷。
鑄造「欺天器」的主材料,妖界中已經耗空了。
永寒君是個固執的理想家,獨裁者。
她堅信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對於她的伐天大業,投入了自己的全部——修為、壽元、前途、退路,甚至是子嗣和摯友。
但凡是為了天下蒼生,她從不拘泥小我的犧牲。
她自己這樣做,也督促身邊人應像她一樣,為大義,奉獻全部。
在永寒君看來,青雲君的孩子們,就是現成的主材料啊……
其中,韶幽最為出眾。
也是最可能吞吃掉自己姊妹兄弟魂魄後,蛻變成為大魘,也就是所謂的「魂眼」,作為欺天器的主意志。
聽到這裡,我頭皮一下子炸開了。
「難道說,我就是大魘?」
「是啊,多麼瘋狂。」韶幽雙眼閃爍著詭異的冷光。
「所謂的欺天之器,之所以能遮蔽天機,便須得無所不用其極,極端至極,方能五十遁一。」
有六界義士參與其中的欺天之術,欺天之器是一切計劃的根本,祂首先是一件不容於世的法器,能與天道規則分庭抗禮。
既然是法器,就有器靈,為法則之魂,自生意識。
大魘是青雲君的命名,可能隻是下位者試圖遮蔽天機的浮生大夢,然而一旦功成,便能成為驚醒天庭萬載千秋美夢的噩耗之魘。
欺天器之魂不止一人,而是我不知道多少兄弟姊妹魂魄之融合,最終,相互廝殺吞噬,我們殘餘的意識聚合起來,便由法則生成了魂眼。
也便是現在之我。
烈日下,我仿佛被一盆雪水兜頭澆下。
「怪不得……」
怪不得,妖族萬年來受毒瘴侵襲,身體變異,其中不乏畸形怪異者。
但醜成我這個樣子的,前所未見。
原來如此。
我的醜陋和畸態,從促就我誕生的殘忍手段中,就已然注定了。
「嗚……」
我無力地匍匐在地。
每一根觸手都悲哀地垂落了下來,遠遠看去,像一大攤散亂難看的黑色海帶。
韶幽原以為我會一蹶不振。
沒想到,我比以往更加刻苦了。
我不知,自己有沒有繼承永寒君期望的能力。
但在有限範圍裡,我想盡力幫助,那些因我誕生而受到波及的人。
比如韶幽,我會努力修煉,等化形之後,解開釘在他腿骨上的鎖鏈,我要給他找來好多好多的天材地寶,讓他不要憂慮生存。
對青荔他們,等我變得更加厲害些後,就能找個環境適宜之處,將他們好好安頓,照料晚年。
我已滿足了。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會更乖一點,不讓青荔和虹紗他們為難。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有義務關心我、跟我說話、待我猶如正常的妖獸幼崽。
青雲君一族的下場,不過是永寒君為了供我誕生,而造下罪孽的冰山一角。
我存在的一切都背負了原罪。
「原罪個鬼!」
「你有多大的能耐啊,給自己找這麼大一口黑鍋背著?」
時間不長,但韶幽能比任何人都敏感於我的情緒,那雙深青色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一句話道破了我的糾結。
「你要為永寒君向我道歉?你憑什麼道歉?你是什麼獲益者嗎?」
我避開他目光,嗫嚅:「那青雲君……」
「這更跟你沒什麼相關!你耷拉著臉,就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韶幽走近,扯了扯我的觸手。
我如往常一樣,將他託起、升高,直到他能摸到我的臉。
「來,睜眼,看我。」韶幽向來性子冷淡,很少對我疾言厲色。
我們對視。
「你聽好了,小毛球,青雲君的所有行為,都是她作繭自縛……我託生成她兒子,也是活該倒霉,這跟旁人沒什麼關系,更賴不上你。」
我第一次見韶幽這麼大情緒,居然是對他的母親。
「就你娘,永寒君那個德行,她頂多當個暴君,執行能力強點……她那個腦子你就算把她逼死了,她也研究不出欺天器這種損招。」
說著說著,韶幽自己都笑了,苦笑:「青雲君估計自己都想不到,她費盡半生心血獻上的『刑具』,暴君要拿她的孩子們做第一個實驗。」
笑死,碰上瘋子誰不跑?
「但她是真心愛護你,為了你好。」
「是啊,她走了之後,再沒誰對我這麼好了。」韶幽撇過頭去,輕輕吸了吸鼻子。
「那真正對一個人好,是什麼樣子?」我追問。
「就是……」韶幽想了想,組織語言,「我用你喜歡的方式去關心你,但不需要你做回應,與我的相處中,你永遠能做你自己,不用為這份心意去改變什麼、交換什麼。」
我若有所悟,點點頭。
「聽起來,很有犧牲精神吧。」韶幽開玩笑道。
「不會哦。」
我認真地看著他:「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在先,沒有感動過自己後,還要強行索取好處的道理。」
「我也要這樣,不讓喜歡的人為難。」我下定決心。
「孩子話。」韶幽輕笑起來。
15
好消息是,永寒君的傷勢再度惡化,爐鼎已經無用,如青荔一眾幹巴巴的虛弱小妖,在韶幽的幫助下,得到了妥善安置。
我寫了很多信,拜託韶幽幫我寄給他們。
但隻有青荔給我回了信。
寥寥數語,隻讓我安心修行,莫去管他們。
韶幽嘆氣:「你寫得太諂媚了,人家疑心你又吃不飽,蓄意讓他們重操舊業,給你送飯呢。」
怪不得。
他通篇強調自己年老體衰,不宜行動。
壞消息是,永寒君封住了自身最後的神魂和妖力,閉了死關。
隻說,要我化形後再去找她。
應是見最後一面的意思。
駐守無妖區的,換成了雪頂千尾族的大長老。
依永寒君的旨意,待化形後,我要拜他為師。
那一日,天現異象。
為了遮蔽天機,整個妖族元老盡出,不遺餘力地施法布陣,延緩天劫威壓的掃視。
隻有韶幽注意到我狀態不對。
事態緊急,他當即吐出妖丹,灑下一片潤澤的清光來,為我護法。
一陣冰涼清幽之感將我覆蓋。
意識模糊間,我頓感五內中的躁動被安撫下來,天靈之上,縷縷黑色煙霧也被緩緩逼出。
我吞吐著這份靈氣,隻覺得舒適極了,被吞噬的本能引導著不斷地吸納……
終於,內斂的精芒在我雙眸中聚顯。
睜開雙眼,我化形成功!
蛻去那臃腫醜陋的怪物外殼,我凝聚的新身體,匯聚了日精月華。
從外表看來,也是個鍾靈毓秀的小姑娘了。
但根本不及我高興,韶幽便像瘋了一樣撲上來。
「還我!」
我一時不察,被撲倒在地上,韶幽面色慘白,眼神卻帶著狠色:「吐出來!白淵、你快給我吐出來!」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他極力來撕扯我的嘴,狀如應激的野獸,動作大到腳鏈都扯破了,血流了一地。
「什麼?」
我一時茫然,隻顧招架他的攻擊。
「妖丹!我的妖丹!」他大吼,快哭了似的。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的心陡然跌入了冰湖之內。
「好像不行,它跟我的妖丹融到一起了。」
此話,如當頭一棒,敲得韶幽回過了神。
他怔怔地注視著我,面色更白了,神態呆滯,又帶有壓抑的氣憤。
「我以為、我以為你是不一樣的。」他癔症似的喃喃說道,空氣中仿佛有什麼碎掉了。
「別,我、我會想辦法,你先別急……」
我慌了神,意亂嘴也拙,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太陽穴鼓鼓地急跳著。
韶幽已經聽不進話了。
他剛站起身,便被腿上的拴骨鏈絆倒,胡亂掙扎幾下也沒起來,反倒被氣得嘔出一口血,素白面頰上掛著兩道淚痕,竟然昏厥過去。
韶幽大病一場,病情持續了幾個月。
醒來了,也不肯見人,尤其不願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