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歇斯底裡,又哭又笑,大嚷大罵,從睜眼罵到入睡,他一開腔便毫無忌諱,上至天庭下到妖界,沒一個有名字的能走運逃出他的嘴。
有時候,他罵得連嗓子都嚎破了音,方圓十裡,沒有一個妖怪敢靠近那裡。
每每躲著他去見他,我都心如刀絞。
另一方面,在拜師結束後,我又完成了洗塵典禮,作為永寒君之女、妖域的少族長,正式與眾位妖尊、洞主見了面。
我逐漸有了權力,前所未有地自由起來。
眼下,韶幽住在靈氣最充裕的寒池洞府,有妖域最資深的藥師為他調養身體,同時,各類補藥不間斷地送去。
他身上的病好了,發泄夠了,又異常安靜起來。
整日除了吃藥,便蹲在洞府外,仰頭盯著天上的飛鳥看,似聾似啞,呆滯恍惚不吭聲。
總是一蹲一下午,像個被铆足勁吹脹破的爛口袋,精神萎靡,一日不如一日。
我正式去探望他的那天,穿了件純黑的袍子。
韶幽抱膝坐在草地上,隻懶懶地掃了我一眼,又去看鳥。
我單膝撐地,跟他並肩蹲下,看同一個方向的鳥。
「韶幽,你要不要做我道侶?」我開門見山。
韶幽表情終於有了波動,下垂的眼睫倏然睜大,看稀奇物一樣,轉過了視線。
我不疾不徐:「你該能感受到,你的境界沒有跌落,隻是暫時調動不了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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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誕生之初,我的天賦神通便是「吞噬」。
當自身受到不可控狀態時,妖性本能會驅使天賦施展以自保。
天賦是每個妖修與生俱來之物,比如永寒君的天賦神通可凍結四海,青雲君的騰雲之法,一日可暢遊萬裡,來去如光。
韶幽的妖丹入口後,卡在我的妖丹之內,合二為一,難舍難分,但我並未主動煉化它。
所以,它依然與韶幽保有聯系。
「那又如何?隻需你一閃念,煉化它隻在彈指間,我須臾便能淪為一個廢妖。」
「我不信你。」韶幽深呼氣,自嘲地一笑,撇過頭。
「那,這個給你。」我把一個匣子遞給他。
他打開一看,瞳孔倏然收縮。
「這是……」
「永寒君的妖丹。」
我語氣平淡:「你們屬性相合,你煉化她的妖丹,直接繼承她的修為,並不困難……我可以給你準備重新淬體的材料。」
韶幽這才看清我身上的打扮,驚呼:「她兵解了?」
我點頭。
韶幽蹙眉,復雜道:「這是她給你的,讓你煉化後,可直達最後一步,躍向虛空——」
我打斷他:「不用它,我要憑自己修煉到那一步。」
韶幽深深看向我。
我迎著他的目光:「因為她的道,不是我的道。」
即便強制結合,也難能圓融貫通。
更與大道相去甚遠了。
「但是,隻有做我的道侶,你才能收下它。」因為這是妖界的規矩,我逐漸小聲。
「哼,理應如此。」韶幽語氣坦然,神色卻更冷,將匣子撒氣似的抱入懷中,「你可不要後悔!」
「絕不會。」我斬釘截鐵。
韶幽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快泄了氣。
「為什麼?」
「因為,我想要對你好。」我垂下目光,自覺十分虧欠他,「我、我是認真的,你不必喜歡我,你隻要相信我就夠了。」
伐天之事,本就與韶幽無關。
若連我也失敗了,他煉化了妖丹,自走自的,有永寒君的妖力護持,六界之內總有個地方能躲。
一丹抵一丹,很公平。
這便是我的打算。
「你真的很過分,存心叫我不舒服,連恨都不能恨得痛快。」韶幽咬牙切齒,渾身發起抖來:
「幾番大起大落,難道是我十惡不赦,罪有應得?」
「把我踢到泥坑裡,再拉我上來,我活該感念你的恩典?被你庇佑、受你的特權優待、最後再順理成章地愛上你?」
「你明知道我一無所有!」
我任他抓著我袖口發泄,一聲不吭。
韶幽哭了,爆發出極為哀怨的哭腔:「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絕……」
「你這是謀害我!你拿一顆真心,拿我最想要的東西來誘惑我,我怎麼可能、怎麼能不喜歡你?」
他抱住了我,臉枕在我肩窩上抽泣。
「是、是我的錯……」
我雙眸微紅發酸,輕拍他的後背,柔緩地用手指梳理他微亂的銀發,難以不動容。
16
後來的一段時間,韶幽陪我一起照顧病重的青荔。
青荔臥病在床,已經蒼老得滿頭白發了。
他損失的根基是不可逆的,即便服食了我送來的補藥,也見效甚微。
「哦,誰家的小妖怪化形後這麼俊哦?」
「原來是我們球蛋~」
他聲音略啞,剛笑了一笑,又開始咳嗽了。
我跪坐在他病榻前,去幫他順氣,心底發酸。
握著眼前人的手,仿佛當年那個青黃色衣衫,環佩叮當的年輕妖精,還跟當年一樣,會在夏日裡搖著團扇,撺掇著其他妖精,跟我捉迷藏。
壓著那股悲涼酸苦,直到青荔撒手後,我才徹底抱住他的鳥屍,放聲大哭。
「沒有了,沒有了……」
又走一個。
我有的不多。
會把我當小妖怪,而不是什麼伐天工具的人。
韶幽環住了我的肩膀,我順勢將頭埋在他前襟上,嗚咽道:「我真的隻有你了……」
他眼圈同樣泛紅,直說好。
我再度閉關前,當著所有大小妖王的面,在他們或不善或鄙視的目光下,與韶幽完成了訂婚典禮。
我上前一步,將那些目光通通逼退:
「這是枯榮君,我的道侶,你們見他須同見我一樣。」
韶幽回握住了我的手,神情堅定。
枯榮。
循環往復,卻也生生不息。
17
我指揮著妖隊進入了大褚國境,一路暢通無阻。
越靠近皇城,肅殺之氣便越濃鬱。
妖氣與血肉腐爛的味道摻雜在一起,揮發出一城沉黯的死意,隨處可見戰戰兢兢、倉皇流竄的百姓。
鎮妖司大殿之前,兩股勢力正在對峙,劍拔弩張。
踏懸在半空的兩人尤其眼熟。
「使者大人,是蓮生殿下!」
「按原計劃待命。」
我制止住躍躍欲會合的大部隊。
天空上,一身銀藍薄甲的蓮生好不神武,一柄長槍將白衣道人逼得節節敗退。
「鎮妖司的督使大人,你今日不給我妖界一個說法,我便屠盡此城百姓,給我師尊報仇!」
啊啊啊啊,這個孽障。
我額角青筋一跳,腦門嗡嗡作響。
摸了摸口袋,隻有幾件從蘭心那裡搞到的法寶,我直接祭出一隻金絲镯,朝蓮生兜頭砸了過去。
蓮生正意氣風發,頭上陡然挨了一擊,頓時哎喲一聲,搖搖晃晃地落下雲層。
韶幽退回了鎮妖司的眾修士當中,他目光微閃,看了過來,仍靜靜站著,未置一詞。
迎著他的審視,我微微一笑,卻先走向蓮生。
對方正揉著額角,眼神仍茫然。
我直接一個耳光呼了過去,幹脆利落。
「威風啊,小蓮。」
「你是……師尊?」
從熟悉的力道中,蓮生一下認出了我。
「百年不見,都會學人家屠城了。」
我戲謔道:「不愧是上任天帝的孩子,真委屈你了,居然在寶瓶裡等了七百年,天庭可難見這樣忍辱負重之輩。」
「師尊是怎麼知道的,莫非……是那個司命!」蓮生擦了擦臉,神色一瞬陰沉下來。
我冷笑:「他都交代了,我的魂血也是你給他的,不然,憑天庭的其他手段,可牽動不了我的因果,迫使我下界。」
那小司命官,隻是司命閣的臨時工,幹的活又髒又累,還擔著高風險,這般拼命不過貪圖點油水。
聽聞大戰在即,他自然不願參與其中。
得到我的令符信物後,小司命便將所知的消息盡數抖出,帶著親眷離開了。
蓮生面色沉鬱,但很快整理好情緒,不裝了,話語也透出真誠:「師尊是聰明人。」
「何必非開戰不可呢?弄得生靈塗炭。」
「不若歸順了天庭,您到底是教養我的師尊,我現在已是天庭太子了,等我當了天帝,屆時整個六界,還不是咱們師徒說了算?」
「您看,枯榮君都已先應下了。」
面對我,蓮生姿態謙恭一如往常。
然而,鎮妖司的人,卻緩慢地將韶幽圍了起來,頗有脅迫之意。
蓮生就地跪下:「不瞞師尊,自您入城開始,天庭便在注視此地,若您不降,將有神雷降下,這一城的百姓以及……枯榮君,定要性命不保了。」
「徒兒鬥膽,懇請您為無辜的蒼生考慮。」
「倘若您一意孤行,屆時血流成河,屍骸成山,因果業障加身,您又該如何面對您的道心?枯榮君對您恩深情重,您如何忍心看他因您的一己私心而死?」
瞧瞧這動聽的語言。
我簡直忍不住笑了:「你們天庭之人,睜眼說瞎話都不會笑場嗎?」
「按照這個邏輯,天庭是萬惡之因,六界的揭竿反抗是它應償之果……我的到來,自該是天道所趨,天庭非但不該攔我,還該感恩我的到來,感恩我賜祂們毀滅的終果,這如何不算以身合道呢?」
蓮生抿緊了嘴。
良久,他深深嘆息:「看來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蓮生站起身,面無表情,抬手打了個信號。
登時,天雷滾滾,紫電霹靂。
轟隆隆,暗沉厚實的雲塊壓下,一層重似一層,仿若太古巨獸正探下他猙獰的頭。
雲層上,是星羅列陣的各路神仙,各自手持法寶,居高臨下地睨視凡塵。
我毫無懼意,反倒張嘴一吞——
倏然間,威勢猶如日月倒轉、星辰扭曲。
眾仙東倒西歪,法寶們也紛紛脫手,被我的利齒一咬,盡數吞入腹內。
小貓妖的身體定然是承受不住的。
於是,在施法前,我便以魂體出竅,從虛空中生長出了本體,並將小貓藏在了腹內的妥善位置。
「白玄,你為我斷去兩尾,又供我神降,我以我本體的十尾回贈之,你隻管安心融合它們,日後如何,便是你個人的造化。」
雲上,神仙們亂作一團,雷閃都小了,有幾個甚至驚慌地掉下了地面。
看啊,這就是祂們真實的能力,一旦被撤掉剝削所得,那些平庸虛軟再也無所遁形。
我哈哈大笑,雙掌朝天,感受著天道接引之力。
仙界處於六界空間的制高點,最高為三十三天。
傳說中,讓天帝渡劫的虛空,位於三十三天之上。
但我知道,虛空不在那裡。
它雖高於六界,又無處不存在,一落葉、一捉影、一閃念中,皆有虛空。
此時,虛空中我的元神已渡過了全部的天劫。
蒼天之上,裂出了一條金色星河,宛如鑄就的天梯,緩緩鋪到我的腳邊。
天道的威壓不可抵抗,被這條滌蕩邪欲孽罪的金河光暈掃到後,眾多的上神上仙,紛紛口噴黑色汙血,元神大損,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