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方旭往自個兒的碗裡撒細鹽,像是沒聽見他們的談話。
左千秋就說:“你爹誇了他好幾日,過年的時候咱們——”
蕭方旭篤定地說:“我沒有,我沒誇過。”
“是是是,”左千秋對蕭馳野打眼色,“都是我誇的!”
蕭方旭問蕭馳野:“你怎麼還不回帳子睡覺?”
蕭馳野看他把奶茶喝完,才說:“明天你去打伏擊,要戴重甲嗎?”
“不戴怎麼堵住哈森,”蕭方旭擱了碗,“他比阿木爾還會打仗。”
“那就把頭盔摘掉,”蕭馳野說,“哈森的部隊裡也可能藏著蠍子。”
“沒有頭盔,怎麼能算鐵壁?想在雪野上堵住他們隻有這一個辦法。”蕭方旭烤著手,沉思少頃,“按照你們的呈報,蠍子數量稀少,想要抵擋現在的離北鐵騎太吃力了,即便哈森的部隊裡有蠍子,也隻能是散兵。”
“鐵騎太沉了,”蕭馳野看著蕭方旭,“明年開春以後,鐵騎必須做出改動。我們想把邊沙騎兵推回東面,就得提防一切可能。”
“你想把鐵騎削薄,”蕭方旭終於轉過了頭,“但你又跟不上他們的速度。”
蕭馳野在跟蕭方旭對視間沉默。
“你在阒都訓的是步兵,騎戰靠的是陸廣白給的經驗,但離北沒有邊郡那樣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我們想要擁有牆壁隻能依靠重甲。”蕭方旭往火盆裡扔了幾塊炭,“你大哥給離北鐵騎減掉了重量,但我們仍然沒能突破東面的那條線。”
蕭方旭看著火盆。
“阿木爾的變革實在太快了,他已經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裡把離北鐵騎摸得清清楚楚。簡單的加減無法抵抗這樣的邊沙騎兵,鐵騎必須做出從來沒有過的改動。”
這是離北鐵騎的窘迫之處,阿木爾訓練出了蠍子部隊,按照他們上回交鋒的結果來看,這支隊伍的鐵錘就是離北鐵騎的克星。但是僅僅摘掉頭盔就可以了嗎?這意味著離北鐵騎的重甲已經出現了裂痕,這讓蕭方旭束手無策,而他又不得不繼續冒險,因為這是離北鐵騎僅剩的優勢。如果拋棄了這個優勢,他們連普通的邊沙騎兵都無法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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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爾真的是個天才,哈森也相當優秀。邊沙如今呈現出來的是種蓬勃的生機,蕭方旭甚至能夠想到,最遲明年冬天,阿木爾就能徹底合並十二部,到時候大周東邊全線都要成為交戰地。
這是戚竹音不肯北上和離北交惡的關鍵原因,她在啟東也看見了這隻巨獸,所以她不能為了阒都紛爭威逼離北,因為他們在未來勢必會站在同一個戰場,外敵已經強大到可怖的地步。
怎麼辦?
蕭馳野枕著雙臂,躺在床上,在黑夜裡不斷地問自己。
他們擁有世間最好的軍匠,並且數量驚人,但是他們對阿木爾沒有辦法,這簡直要成為某種屈辱了。
阿木爾絕對不是無敵的。
邊沙騎兵也有弱點,隻是被超快的速度隱藏起來了。他必須扯掉這些東西,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是蕭馳野在此刻清楚地察覺了自己的生疏,他和邊沙騎兵交手的次數太少了,他針對邊沙騎兵的對策都是紙上談兵,他不能再繼續這樣隔著雲霧想象了。
蕭馳野睡不著,他翻身起來,罩上氅衣出了帳子,在營地裡看見了和士兵交談的蕭方旭。蕭方旭看見他,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在蕭馳野坐下來以後,遞給他一碗奶茶。
“明早出兵,不睡覺是大忌。”蕭馳野喝著熱奶茶。
“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三日不睡照樣生龍活虎。”蕭方旭的氅衣陳舊,邊沿磨損得厲害,被陸亦栀補了又補,他都不肯換,因為這是妻子做的。
蕭馳野咽著茶,皺眉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火堆“噼啪”炸響,父子倆並肩坐了半晌。
蕭方旭說:“覺察到吃力了嗎?”
蕭馳野沒回答。
蕭方旭便看向小兒子,須臾後,說:“你以前想飛,於是和猛死磕。如今想贏,還是在死磕。”
蕭馳野嘆氣:“這是誰的毛病?”
蕭方旭笑出聲,說:“不是我的,是你娘的。”
蕭馳野摩挲著碗邊沿,停頓了一會兒,道:“你二十三歲敗給了阿木爾,我二十三歲敗給了哈森。”
“我用了七年的時間才把這筆賬討回來,”蕭方旭的眉眼被火光籠罩,顯得很英俊,比蕭馳野更具威嚴,“你明白那種感覺,我敗給他的時候,找不到自己往後的方向,我甚至一度認為,我不具有成為統帥的天賦。我在落霞關見過很多優秀的主將,其中不乏真正的天才。你不知道吧,”蕭方旭勾起笑,“那會兒萬眾矚目的人是戚時雨,他把啟東變成了強兵,五郡總帥真的太強了,我看見他,我看見他們,我認為自己沒有才能,根本無法站在和他們相同的戰場上。”
火光搖晃,影子裡都是金戈鐵馬。軍旗被吹得像是要撕裂了一般,但是這裡很寧靜,好似天地最安定的一隅。
蕭方旭攤開自己的右手,垂眸說:“我在那場仗裡,失去了第一匹戰馬。然而邊沙騎兵留給我的時間太少了,他們讓我從那種低落裡迅速抽離,我不能再等待著別人,也不能再自怨自艾,當我站在最前方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根本不想輸,我隻想贏。”
贏。
這種野心支撐著蕭方旭,帶給了他無數的動力,也帶給了他最終的榮耀。他在那七年時間裡一刻都不敢停,他每一日都在眺望鴻雁山,他看透了自己的內心。那是場雷厲風行的變革,他排除萬難,甚至不惜得罪從前的主將,在落霞關建起了馬場。僅僅是這樣,就用掉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等到他真正完成的時候,他已經二十八歲了。
蕭方旭端詳著自己掌心的紋理,說:“你回到離北,把目光專注在‘鐵騎’和‘禁軍’兩個隊伍上,但你從來沒有想過看看主將們。郭韋禮打傷了骨津,你們就此結下了仇怨,可是郭韋禮的功勳是真的,他在常駐營做你大哥的前鋒,把圖達龍旗守得猶如鐵桶。蔣聖是個老人了,他幾乎沒有出過什麼風頭,可是蔣聖所在的沙二營是維系邊線的中樞,不論是北上還是南下,他都像是基石一般撐著我們。阿野,你擁有的不僅僅是那點兵,你還擁有無數軍士積累下來的經驗。你當年去中博,遇見了陸廣白,可是如今你回到了離北,卻不肯再學習新的東西。最熟悉離北戰場的人都站在你的面前,你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蕭馳野捏緊了茶碗。
“你想要這個位置,”蕭方旭緩緩握緊拳,既像是在問蕭馳野,又像是在問自己,“你真的夠資格嗎?”
蕭馳野回離北前,被離北的主將拒絕了。他很難說明那種感受,他確實受傷了。他在後來沒有與這些人再起紛爭,但是他們也就此分開了。蕭馳野回來這麼久,禁軍仍然是禁軍,他站在軍帳裡的時候,和主將們是那麼不同。他受傷不需要這些人來替他擦藥,他們貌合神離,融不到一起。
火堆上的茶煮開了,“咕嘟嘟”地冒著泡。蕭馳野覺得他像是遊離在狼群邊沿的那匹狼,看似回來了,實際上還站在原地。他看著這些人拼搏廝殺,可那其中沒有他的位置。
“你擊敗哈森不需要七年,”蕭方旭注視著蕭馳野,他說,“但是你必須學會寬容。”
蕭方旭辰時離開營地,今日的雪更大了,如果沒有頭盔遮擋,雙眼很容易被迷住。他在戴上頭盔前,衝蕭馳野打了聲口哨,蕭馳野站到馬邊,他胡亂揉著蕭馳野的腦袋。
“雪夜行軍太危險,你等到明天卯時再出發北上吧,”蕭方旭說著戴上頭盔,聲音悶在裡面,“詳細路線等我回營後再談。”
“最晚醜時,”蕭馳野說,“雪太大了,再晚就會迷失方向。”
“視情況而定,”蕭方旭勒著韁繩,“走了。”
蕭馳野看著蕭方旭帶兵出營,鐵蹄往北像是一條遊龍,眨眼間就被雪霧吞沒了。他站了一會兒,轉身進帳去補覺了。
蕭馳野這一覺睡得沉,是被馬蹄聲吵醒的。他精神不佳,緩了片刻才發覺天早黑了。他起身披衣,出去後看見營地四處都是士兵,門口輪值的晨陽和骨津都不在。
蕭馳野轉身,拽住一人,問:“什麼事?”
“二營遇襲,”小兵迅速穿戴著鎧甲,衝蕭馳野匆忙地行了禮,“現在要調兵南下前去支援!”
蕭馳野快步到了軍帳前,掀簾時發現左千秋已經穿戴整齊,正在往外走,他說:“蔣聖沒有回來嗎?”
左千秋大步流星,面色沉重:“沒有,多半是被拖住了,這是調虎離山。哈森在圖達龍旗恐怕都是偽裝,真正的目的就在於突襲沙二營。”
沙二營和沙三營間的馬道被堵住了,蔣聖繞路北上和蕭方旭去打伏擊,守營的兵力銳減,隻能靠沙一營來補。
“阿野,”左千秋上馬前說,“你得鎮守在這裡,營地裡還有糧食。”
蕭馳野說:“我沒有調兵之權。”
“你不能帶著押運隊北上,”左千秋掉轉馬頭,“在這裡等你爹回來吧!”
音落,馬已經奔馳而出。
蕭馳野退開幾步,給後邊的騎兵讓路。他環顧四周,在前方混亂中找到了晨陽。
“骨津北上去給王爺傳遞消息,”晨陽匆忙地趕到蕭馳野身邊,“雪太大了,猛也沒辦法飛行,隻有骨津能夠在雪夜裡辨別方向。”
蕭馳野問:“什麼時候走的?”
“半個時辰前,”晨陽掐著時間,“卯時才能回來。”
蕭馳野一愣,跟著問:“醜時已經過了?”
“現在是醜時三刻,”晨陽擔心地看著蕭馳野,“……沿途的痕跡都被雪覆蓋掉了,三隊可能還在雪野。但是蔣聖也在雪野,主子,王爺的兵力遠勝哈森,卯時肯定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