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陷入焦慮,這是種難以發泄的情緒。他沒有調兵權,一營所剩的兵力也不足以支撐他北上,他隻能等。
這是調虎離山,但是哈森突襲沙二營幹什麼?
蕭馳野盯著地圖,抬指沿著蕭方旭畫下的線移動,那種不安彌漫起來,他像是還站在圖達龍旗的雨夜裡,隔著雨簾跟哈森對峙。
沙二營的糧食還在一營,蕭馳野昨晚才到,蔣聖甚至來不及轉運。二營往南的路被大雪堵住了,突襲二營既得不到糧食,也沒辦法威脅三營。
為什麼?
蕭馳野在錯綜復雜的線路裡反問自己。
寅時過得太慢了,蕭馳野在軍帳內不斷地問時間。他在原地徘徊著,揉掉了胡亂畫出的線。他逐漸不再沿著蕭方旭的路走,他把自己放到了哈森的位置上。
哈森是個成熟的獵手,他熟悉離北的馬道,這點在圖達龍旗的時候就充分顯示了出來。他消耗了朝暉,暴雪成為了他的遮蔽物,他能夠在雪野裡進退自如。
蕭馳野停下來,重復著適才那句話,一股寒意直蹿而上,冷得他手指僵硬。
優秀的獵手不會輕易暴露出目的,他們耐心十足,弱點都是誘敵的偽裝。哈森在雪野裡進退自如,那他一定對北邊的路線了如指掌,他知道哪段路適合伏擊。哈森來到北邊戰場半年,他每天都在跟離北鐵騎打交道,這些時間都是在練習,他已經摸清了蕭方旭的節奏。
這是個圈套,哈森就像套住蕭馳野那樣,套住了蕭方旭。他根本沒想在暴雪裡偷襲常駐營,他對二營也沒有興趣,他繞了如此大的圈子,目標叫作蕭方旭。
蕭馳野猛然扯開帳簾,迎面撞到了晨陽。
晨陽踉跄退後,來不及行禮,急聲說:“骨津回來了!”
蕭馳野看向外邊,不僅骨津回來了,蔣聖也回來了。蕭馳野疾步走近,推開橫擋著自己的鐵騎,不斷地尋找,但是沒有,蕭方旭不在其中。
蔣聖傷得很重,他是被抬回來的。蕭馳野看見那被砸爛的頭盔,神色一變,狠聲說:“操!”
“是蠍子,”骨津用衣角使勁地擦著臉,啞聲道,“主子,他們藏在鎧甲背後,帶著我們的腰牌,偽裝成離北鐵騎,在圖達龍旗的舊驛站裡蒙騙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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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呢?”蕭馳野拽緊骨津的衣襟,一字一句地問道。
“……遇襲,”蔣聖半面臉都是血,他耳鳴嚴重,屈指扒在邊沿,含混地說著,“變生肘腋,太快了……”
骨津把唇咬得泛白,他在蕭馳野的目光裡,艱難地說:“我沒有找到,主子……”
蕭馳野推開骨津,他吹響了口哨,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帶浪淘雪襟。他幾步到了馬厩,牽了匹馬就上。
鄔子餘想攔住蕭馳野的馬,他說:“總督沒有調兵權,貿然北上要革職查辦!我們得先傳書二營,向——”
蕭馳野沒有看鄔子餘,馬鞭抽響,他像是利箭一般衝了出去。
“他媽的!”鄔子餘在原地摔掉了頭盔,衝左右喊道,“快去二營傳報!”
蕭馳野在蒼茫大雪間奔馳,風撕扯著他的衣袖。他沿著馬蹄印衝向西北方,寒意砭骨,持握韁繩的手很快就凍得紫紅。馬受不了這樣的疾行,他隻能在大雪裡徒步。他憑靠嗅覺追到了風雪深處,穿越滿目狼藉的戰場,在天黑時找到了蕭方旭。
蕭馳野凍僵的手指蓋住了眼睛,他倉促地擦拭著什麼,可是喉間無法控制地逸出了聲音。鴻雁山的風吹著蕭馳野的發,他無助地站在這裡,最終失聲痛哭起來。
“還給我……”蕭馳野滑跪在地,痛不欲生,朝空無一人的戰場哽咽道:“還給我!”
哈森帶走了他父親的頭顱。
第186章 暴雪
天地的界線模糊不清, 暴風雪臨襲戰場, 把鴻雁東山脈徹底覆蓋,遊目間到處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哈森原本已經離開了, 但是今夜風雪太大了, 他擔心在雪野中迷失方向, 隻能再度回到廢棄的驛站。哈森這次率領的蠍子們都長著酷似大周人的臉,他們已經卸掉了那層用來偽裝的鎧甲, 正圍坐在一起喝茶。
“周……”其中一個擦拭著腰牌, 在火光裡努力地辨別,“這個人姓周呢。”
“我的姓傅, ”另一個也舉起腰牌, “是大境的男人。”
“狼都來自大境, ”帶有刀疤的絡腮胡子環視這些玩鬧的後輩,最後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哈森,“今夜你擊殺了狼王,哈森, 以後你就是北邊戰場的王。”
北邊戰場一直屬於狼王, 蕭方旭以其強悍佔據著鴻雁山的最頂端, 他在過去那二十年裡,令邊沙十二部聞風喪膽。在座所有人都對他的傳說耳熟能詳,今夜他們全勝而歸,擊殺掉的不是凡人,而是離北的神。
哈森吃著茶,聞言對烏力罕露出腼腆的笑容。
哈森似乎總是這樣內秀, 但今夜以後不會再有人膽敢輕視他。烏力罕已經能夠預料到,未來幾年時間,邊沙將會以怎樣的速度橫掃離北。他們對現在的離北太了解了,蕭既明重傷不愈,蕭馳野羽翼未滿,主將凋零嚴重,離北面臨著過不去的凜冬,而哈森為此等待了很久。
烏力罕說:“但你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出乎意料,”哈森雙手捧著碗,想起自己的戰利品,“我聽著他的傳說長大,他在我父親口中戰無不勝。”
“俄蘇和日會為你自豪,”烏力罕想了片刻,“今夜被你斬首的還有離北鐵騎。”
哈森喝掉了茶,沒有回答。
但是烏力罕沒有說錯,今夜被哈森斬首的還有離北鐵騎。一直以來,這面立在北方的鐵壁都顯得那麼堅不可摧,可當哈森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他發覺離北鐵騎有著致命的弱點。
這支軍隊過度集中,他們的信仰雖然誕生於土地,卻極度依賴統帥。他們建立的時間太短了,以至於每個士兵都把目光放在蕭方旭身上,仿佛隻要蕭方旭在,離北鐵騎就能戰無不勝。
阿木爾明白這個道理,哈森也明白這個道理。天琛年是離北鐵騎不再佔據主動地位的轉折,蕭既明的退後象徵著崩壞的開端,而蕭方旭的復出則是讓哈森篤定了離北鐵騎的要害就在這裡。哈森被調到北邊戰場,是為了熟悉蕭方旭。他八歲起就跟著阿木爾南徵北戰,在大帳裡聽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蕭方旭,在蕭方旭對他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蕭方旭所有的帶兵習慣。
哈森不想隻打贏一場仗,他想要離北全線坍塌。至於誰會為此肝腸寸斷,那不是他應該考慮的事情,就像離北也從未體貼過邊沙的痛苦。哈森要全力擊垮對手,貫穿對手的心髒,讓對手從此一蹶不振,邊沙翻盤的時機就在此刻。他們爭奪著,廝打著,在那積累起的血海深仇中蓄磨著各自的獠牙,過度的憐憫對雙方而言就是自殺。
火堆快要熄滅的時候,蠍子們四散開來,尋找著小憩的角落。烏力罕守夜,哈森靠著陳舊的櫃子合眼。
外邊的寒風咆哮著撞在屋檐上,驛站門口掛著的鐵馬被吹得劇烈作響。世界隻剩下黑白雙色,夜與雪相互撕扯,破絮似的雪花累積成了雪丘,踩出的腳印很快就被掩埋掉了。
站在驛站外撒尿的蠍子還沒有來得及解開褲腰帶,喉嚨就被卡住了,跟著是細不可聞的“咔”一聲,蠍子的身體就被緩緩放在了地上。
烏力罕聽力了得,他幾乎是立刻抬手摸到了鐵錘,目光兇狠地盯著門板,低聲說:“狼來了。”
最靠近門的蠍子無聲挪動著,趴在了那門板的縫隙間,準備窺探。但是就在他伏身的那一刻,長刀猛然從縫隙間插入,貫穿了他的腦袋。
屋內沒人講話,哈森冷靜地注視著,看那長刀抽了回去,門板上一片殷紅,血腥味隨之彌漫起來。緊接著門被推開了,火光被風撲滅,屋內就此陷入黑暗,酷似蕭方旭的身形站在那裡,讓烏力罕險些驚出冷汗。
在那漫長的死寂中,屋內的蠍子們暴起來了。他們在圍殺蕭方旭的時候損失近半,剩餘的蠍子已經疲憊不堪,被狼王捅穿的恐懼重新襲來。蠍子祈禱著狼崽沒有他父親那般的臂力,但當他們接觸時,蠍子被釘在了地板上。
門口那點光亮也被堵死,黏稠的血水爆濺在臉上。烏力罕沒有擦拭,他在漆黑中揮錘砸向蕭馳野的面門——就像他砸向蕭方旭那樣。
但是蕭馳野卡住了烏力罕的小臂,他才從屍體上拔出來的刀在這逼仄的包圍圈內沒有掉轉刀口,用刀柄上的鬼頭砸在了烏力罕的臉上。烏力罕踉跄著想要後退,可是蕭馳野沒有放手,他的刀被背後的蠍子掛住,於是他立刻放棄了狼戾刀,直接用空拳砸翻了烏力罕。
烏力罕健碩的身軀撞倒了火堆,他滿臉是血,覺得自己的鼻梁斷掉了。他甩著腦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讓他雙耳出現短暫的失聰,甚至一度看不清前方。他吐出被砸掉的牙,含混地說:“殺了他!”
哈森覺得自己被盯住了,這是從門開的那一刻就不容忽視的視線。哈森知道蕭馳野是來要什麼的,但他不會還給蕭馳野,因為那是他拿定了的勳章。
哈森握住了稜刺,然而蕭馳野沒有給哈森機會,他提著蠍子擋在稜刺前,靠著那厚實的人體把哈森抵撞在櫃子上。蕭馳野一拳砸空,櫃門當即破開,哈森背後的櫃子轟然坍塌,這讓哈森暫時能夠喘息。他的稜刺突襲迅猛,但這一次蕭馳野沒有躲避,他攥住了稜刺,扳向自己。
哈森在圖達龍旗領教過蕭馳野的力量,他無法奪回稜刺,在松手的剎那間貓腰躲開了蕭馳野的攻擊。
蕭馳野沒有扔掉稜刺,他被旁邊撲來的烏力罕壓住了。那猶如山丘般的身軀把蕭馳野撞在牆壁上,烏力罕跟著回以重拳。那拳頭板磚似的砸得蕭馳野齒間出血,他在挨打的同時拽住了烏力罕的衣領,偏頭躲過一擊,隨即用頭狠磕在烏力罕受傷的鼻梁上。
烏力罕倉促地捂住口鼻,蕭馳野用手指轉過稜刺,他握住了那凸出的尖銳,把刺卡在了指縫裡,接著一拳砸中了烏力罕躲閃不及的臉。
烏力罕暴怒地發出號叫,他整隻右眼被稜刺戳中了,痛得渾身顫抖,彎下腰時血流不止,混亂地罵著邊沙話。
蕭馳野沒放過烏力罕,他拽過烏力罕的頭發,疾行幾步,把烏力罕的腦袋狠撞在牆壁上。那令人齒冷的撞擊聲重復了好幾遍,撞得牆壁上滿是血跡。蕭馳野背後的蠍子已經撲了上來,掛在蕭馳野背部,準備掀翻他。但是蕭馳野沒有動,他反手摸到了蠍子腰間的彎刀,跟著松開了提住烏力罕的手。
烏力罕痛苦地叫喊著,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他僅僅走了兩步,脖頸間傳來了冰涼的觸感,甚至等不到下一刻,那血就泉般湧噴出,腦袋滾了出去。
蕭馳野抬手擦抹著腥臭,在黑暗裡露著雙極亮的眼睛,眸中盛滿了瘋狂和仇恨,這讓他像匹餓狼,被這場大雪覆蓋掉了全部的理智。他盯著哈森,一字一句道:“把我父親還給我。”
哈森把垂擋住眼睛的紅發抹向後方,看著蕭馳野冷漠地說:“那麼你父親,何時會把我兄弟還給我?”
蕭馳野已經蹿近了,他根本不想聽哈森說話。兩個人在搏鬥間撞破了窗戶,隨即翻滾進暴雪中。
哈森全力回擊,他把蕭馳野放倒在雪中,然後靈敏地挺身而起,喘著息退後,寒聲說:“你父親的鐵蹄踏爛了他的腦袋,就在暴風雪中,讓他橫屍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