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揉著沈澤川的後腦勺,看著屋頂想事情。
沈澤川睜開眼,說:“顏何如在中博靠糧食賺的都是血淚錢,這次離北的御寒冬衣可以讓他補償。”
“你打算拔淨他的毛嗎?”蕭馳野松開手,夾起沈澤川的臉頰,低聲說,“蘭舟。”
“行商們的這批貨可以在冬天運到互市,和回顏部交易,”沈澤川望著近在咫尺的蕭馳野,“過了冬天,商路就徹底打通了。”
“那看來我隻能等到明年再嫁給你了。”蕭馳野笑起來。
“那太久了,”沈澤川輕聲說,“今年過年我就向離北王提親。”
兩個人無聲無息地接了個吻,沈澤川陷進了蕭馳野的臂彎,蕭馳野翻過身,垂首抵著他。沈澤川被那目光包裹,他伸出手指,撫摸了蕭馳野的臉頰。
中博兵敗案就此攤開,沈澤川面臨的首要問題不僅僅是東邊騎兵的威脅,還有他該如何在沈衛的名字下順理成章地站起來。沈澤川的旗幟隻要樹立起來,中博兵敗案就是道枷鎖。
“我在端州的時候想,如果有一天長大成人,就改掉姓氏,跟師父姓紀,然後在端州像我大哥一樣做個小旗。”沈澤川指尖輕滑,他在蕭馳野的臂彎裡,像是被禁錮起來的月光,“但我後來在昭罪寺裡發現,即便改掉了姓氏,我也是沈衛的兒子。”
他長著神似白茶的臉,沈衛的痕跡仿佛被母親擦掉了,但是它們藏到身軀裡,變成了另一種瘋狂。如果沈澤川從茶石天坑裡爬出來的時候沒有遇見齊惠連,那麼他或許會更瘋狂。先生授與的不僅僅是詩書,還有“蘭舟”。蘭舟從沈衛的陰影下分離而出,那是真正屬於沈澤川自己的一部分。這部分讓他存留了理智,在與茶石天坑的夢魘搏鬥中沒有被摧毀焚燒。正因為如此,蕭馳野才能夠完成禁錮,變成沈澤川的鞘。
“我小時候隻想飛,”蕭馳野彈了沈澤川的腦門,“心裡想著蕭方旭怎麼就是我的老子,成日把我們舉起來拋,長得還那麼高那麼壯。”
沈澤川笑起來。
“他們都說我和老爹像,”蕭馳野看著沈澤川,“我去阒都的時候,認為這就是懲罰,因為我曾經為此沾沾自喜。我在阒都想要剝掉屬於離北的那部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那時厭惡策安這個字,它和‘馳野’連在一起,束縛住了我的爪牙。我和李建恆吃最好的酒,但夜裡我睡不著,我睜著眼也能想起鴻雁山。”
那是種焦灼的痛苦,蕭馳野在那段時間裡,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恨誰。他知道父兄沒有錯,他隻能恨自己。沈澤川看見蕭馳野,覺得是倒影裡的不可觸摸,而蕭馳野看見沈澤川,卻覺得是唾手可得的鏡中水月。隻有沈澤川明白他的痛苦,那些目光緩解了他日日夜夜的煩躁,他當時就想佔有沈澤川。
“你是沈衛的兒子,”蕭馳野低低地說,“但你是我的。”
第182章 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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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商們在院內被關了兩日, 沒有飯菜和茶水就罷了, 最難以忍受的是沒有茅廁和恭桶。他們個個憋得受不了,想爬牆出去, 結果費盛早有準備, 讓人守在牆頭, 兜頭就是幾桶冷水,澆得院內頓時炸開了鍋。
“格老子的!有病啊?!尿都讓你給嚇襠裡了!”
費盛坐得屁股都疼了, 起身走幾步, 說:“尿嘛,反正騷的是你們自個兒。”
行商們都提著褲子, 急得兩腿直打哆嗦。先前帶頭的男人扒著門縫, 忍氣吞聲地求著:“軍爺, 人有三急哪!你這不是逼供嗎!”
費盛“欸”一聲,湊到門邊,說:“胡亂鬼扯什麼,我可沒碰你們一根手指頭!”
這男人夾著雙腿, 彎著腰連聲說:“是是是, 可總得讓人上茅房啊!”
費盛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早跟你們講明白了, 想出來可以,先把供貨官員的名字寫下來。”
行商們不是中博人,做完生意還要歸鄉,哪肯得罪地方官員。他們不肯寫,費盛就接著堵門。他們在裡邊實在沒辦法了,隻能忍著羞脫褲子解決。這開始還好, 後邊就又受不住了,那渾臭騷味彌漫在院子裡,燻得他們紛紛掩鼻。兩日一過,就什麼都交代了。
費盛志得意滿,把名單呈給沈澤川瞧,沈澤川要這份名單是為了探查地方官員裡有沒有白蠍子,他們往東邊走大批貨物就要留下痕跡。
* * *
顏何如餓乖了,盤腿坐著,一副老實受審的模樣。他等了半晌,看沈澤川不開口,就說:“府君審我啊。”
沈澤川把名單擱顏何如跟前,說:“這些名字都是你的熟人吧。”
“我一個做生意的,跟衙門不沾邊,”顏何如歪著腦袋把名單看完,“就是些酒肉朋友嘛。”
“你想做生意,在河州最方便,但你在敦州建立了一個小互市,再把各地行商匯聚於此,”沈澤川昨夜睡得好,今晨神清氣爽,跟他繞彎子也沒不耐煩,“用意不小啊。”
顏何如眨著眼,說:“我再有用意,那都是生意場上的小把戲,府君才是真正的深謀遠慮。槐茨茶就不提了,提起來我就眼紅。如今敦州也是府君的天下了,往後我跟您混口飯吃,心甘情願做您弟弟。”
“拜把子以前不如先說明白,”沈澤川說,“這些地方官侵吞官貨,交給行商們運到這裡,再經過你賣給邊沙各部,借此折兌成銀子。你是真仗義,帶著一群人發國財呢。”
“你好聰明啊,”顏何如還真背著手開始交代,“不錯,就這麼回事。我顏氏靠茶發了家,為了從奚氏手底下找條活路,在地方打點的銀子海了去,可是填不滿呀。這些碩鼠都管著地方銅鐵礦,差事肥得流油,伸手就能撈出白銀萬兩,換誰都得心動,我就幹脆跟他們合起來做這個買賣。”
顏何如說到這裡,沒有任何害怕的神色。他先後做的生意都是呈報上去會掉腦袋的勾當,可是他仍然做了,並且做得相當熟練。
“但我不是給阿木爾提供銅鐵的人,”顏何如露出了小虎牙,衝沈澤川笑起來,“府君今日審我,就是因為你發現這些都是小批貨,根本負擔不了蠍子部隊的裝備。”
沈澤川沒接話。
“從我手裡走出去的賬都記得清清楚楚,府君查到現在,想必也已經知道我說的是實話。”顏何如盤腿坐得累,晃了幾下身子,“最開始到中博做糧食買賣的人可是奚鴻軒呀。”
奚鴻軒死後,奚氏的鋪子都落在了沈澤川手中。他安排葛青青在厥西沒有動,就是為了盯緊奚丹。他對奚氏如今的賬簿了如指掌,知道鹹德四年以後的中博糧食買賣是奚鴻軒在做,到了鹹德五年就變成直接倒賣給顏氏。但沈澤川翻遍了奚氏的賬簿,也沒有查到奚鴻軒和邊沙各部交易銅鐵的痕跡。
“不論是兵敗案以前,還是兵敗案以後,能夠跟阿木爾走貨的地方隻有中博。”顏何如說,“鹹德四年以後中博失去了防御,但是阿木爾沒有再度進犯,這是為什麼,府君此刻心裡敞亮了吧?”
為了走貨。
鹹德四年以後,阒都派設到中博的布政使沒有一任做得長久的,更換相當頻繁。起初沈澤川以為是匪患嚴重的緣故,但他到了中博很快就發現不是,起碼在鹹德四年開始的時候,雷驚蟄還沒有那麼強勁的實力。後來他想到海良宜在成為首輔後,準備最充分的事情就是把江青山調到阒都,暫留待定,為的就是讓江青山下到中博改變當時的狀況。
“我是真心想和府君混,”顏何如說,“咱們就一塊嘛。”
“河州去年還在給阒都運糧食,”沈澤川不著急回答,看著顏何如,“你有錢還有糧,怎麼不去投奔薛修卓?他在厥西和江青山強強聯手,沒道理放任你不管。”
顏何如笑意收斂,說:“我也想跟薛修卓混,但這人隻想要我的腦袋。”
沈澤川說:“薛修卓在查你的賬?”
“他不僅在查我的賬,他還在查奚氏的賬。”顏何如說,“這人兇得很,眼裡容不得沙子,特別不講情義。”
顏何如最不想跟薛修卓這種人打交道,原因很簡單,他害怕薛修卓。他早在鹹德年間薛修卓還任職戶部都給事中的時候,就試圖賄賂薛修卓。但是沒用,不僅沒用,還險些被薛修卓摸到了當時的鋪子。
顏何如結交同盟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大家一塊幹壞事,相互捏著把柄。
沈澤川沒順著顏何如繼續說。
顏何如見狀連忙探頭,說:“這是談妥了嗎?咱們擬個章程嘛,往後槐茨茶及離北互市的生意怎麼分、怎麼做,都可以商量,我還能給離北送糧。”
“生意好說,隻要你在十月以前,給離北鐵騎把御寒冬衣補齊,”沈澤川撥上茶盞蓋,“明年開春河州必須承擔茶、敦兩州的糧倉供應。”
“明年開春你能自立為王嗎?你不能。那我河州的糧食仍然要受阒都的徵調,得送去給啟東做軍糧。”顏何如心裡的算盤打得亂響,“戚竹音是啟東五郡的兵馬大帥,就挨在河州邊上,我可沒兵阻攔。到時候她沒有如期收到軍糧,第一個就要收拾我。收拾我就罷了,要是牽連到府君,那茨州也得陷入危機。”
沈澤川知道他心裡都是小九九,便說:“那你的意思?”
顏何如眼睛發亮,說:“這麼著吧,明年開春茶、敦兩州的糧倉供應由河州和茨州共同承擔,我佔大頭,夠仗義吧?缺給啟東的那部分軍糧,我自個兒走西邊的水道去跟白馬州買,那裡有我的老相識。但打通關卡耗費的銀子數額太大了,我得在今年冬天想法子補上,不如府君就此免掉我顏氏當鋪裡掛牌行商們的關稅,讓他們把手上積攢的東西拿去離北互市上換掉。回顏部有糙茶,我倒買到永宜港就發了。”
沈澤川喝夠了茶,二話不說,起身就走。
“欸,”顏何如跟著沈澤川晃身子,說,“這也不行呀?府君,你有點小氣啊!就算是薅我的羊毛,也得先讓我吃飽。”
沈澤川跨出了門,蕭馳野正從洞門進來。
顏何如索性倒在地上耍賴,大喊著:“別啊,沈哥哥!你就是我親哥!咱們可以再談哪!”
沈澤川回首,睨著他說:“茶、敦、樊、燈州之所以匪盜猖獗,那都是拜你所賜。從鹹德五年至今,顏氏在中博賺到的銀子也海了去。我沒讓顏氏的鋪子關門大吉,就是給你點面子。明年開春茶、敦兩州隻要有人餓死,我就算在你的頭上。”
顏何如發怵,縮起了脖子,像隻小鹌鹑似的。他躺地上透過費盛掀起的簾子瞧見了蕭馳野的靴子,忽然靈機一動,喊道:“我還有個寶貝!”
蕭馳野在階上磕著傘,說:“什麼寶貝?讓你二公子也開開眼。”
顏何如當即堆起笑臉,嘴甜道:“什麼二公子?是二爺!二爺在阒都喜歡珠玉翡翠是不是?我入秋正好新得了幾塊好東西,所謂寶劍贈英雄,珠玉配二爺,我老早就想孝敬二爺了!”
蕭馳野一直想給沈澤川再打幾隻耳珰,聞言還真來了興趣,讓費盛繼續掀著簾子,問:“什麼貨?”
顏何如知道蕭馳野跟沈澤川關系匪淺,撫仙頂上沈澤川說的可是“外子”。他說不動沈澤川,但他能把蕭馳野哄高興了。他說:“等我出去了,就差人給您送到府上,供您把玩。”
蕭馳野興致挺好,說:“懂事兒啊。”
顏何如點頭如搗蒜,說:“二爺跟府君來辦事,住我這兒好些天啦,我也沒好好招待,心裡愧疚得不行。”